第388章 二明探路-《一家老茶馆,民国三代人》

  章二明指头捻着那摞银元,沉甸甸的凉意透过指尖,却一直熨帖到心窝里去。他故意让银元在掌心颠了颠,叮当几声脆响,在居酒屋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哑光。

  还是东洋人阔气,他心底又叹一遍,想起肖剑彪那抠搜模样,给几个铜子都弄的煞有其事。哪像这位“东洋爷爷”,钱先拍下,话还说得漂亮:“章桑,你的,消息的好,金票大大的有。”

  他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跨到街上,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过来,却吹不散他浑身暖洋洋的得意。这笔钱不只实在,更是一份保证,保证章二明在这趟“活”,绝对不白跑,说不准今后还添一条财路。

  揣好了银元,他袖着手,不紧不慢地朝老裕丰茶馆溜达过去。脑子转得飞快,算计着怎么撬开那些伙计的嘴。太急了显得可疑,太软了又压不住场。

  走到茶馆后巷,他先摸出半包“哈德门”,自己叼上一支,火柴“嚓”地一亮,深吸一口,烟气混着白雾呵出来,这才晃进茶馆后门。

  哼着小曲,一口烟一喷,叩了叩灶台。茶馆打下手的小厮正靠着灶台边上打盹,被烟味一呛,睁眼见是章二明,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哟,小耗子,今儿怎么个意思?打算来吃白食?没有啊,去去去。”

  章二明不答话,笑眯眯地递过去一支烟,就着对方的烟卷对上火,另一只手已不着痕迹地将一小把铜元塞进对方围裙兜里。“怎么说话的,兄弟就不能给你带来点好处?收着吧,我打听个事。晌午是不是有一拨外地模样的爷们,就是找谭掌柜的那波人,是不是在你这儿喝过茶?”

  伙计捏了捏兜里,眼珠子一转,话就活络了:“是有这么几位,说话南腔北调的,气派不小,坐的是雅间。”

  章二明又递过一支烟:“后来呢?”“后来……像是往“得意居”去了,听见他们商量吃席。”

  章二明拍拍伙计肩膀,转身就走。很快到了酒肆,他不进正堂,绕到侧边伙计们出入的窄道。一个年轻跑堂的刚倒完泔水,冻得直搓手。

  章二明上前,一整包未开封的“哈德门”直接塞进他手里,外加几角银毫子。“小兄弟,受累打听一下,晌午那桌外客,吃完往哪儿去了?”

  小跑堂的触到那包硬挺挺的烟,眼睛亮了亮,左右一瞄,压低声音:“他们出门叫了五辆人力车,朝西边走了。喏,”他下巴朝街对面暗处一努,“

  拉他们的那几个车夫,好像都在对面墙角蹲着等活儿呢,这天冷,估摸着还没散。”

  章二明不紧不慢地踱到街对面。墙角的风似乎更硬,裹挟着尘土和远处隐约的煤烟味。那几个蜷缩的人影近了,能看清他们身上新的棉短褂,膝盖处磨得发亮,裤腿用草绳扎着挤在一处。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车夫,正用粗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烟蒂掐灭,剩下短短一截烟屁股,珍惜地别在耳朵上。另一个年轻的,则呵着气,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空茫地望着街面。

  章二明站定,清了清嗓子。那几个人一起抬头望向他,眼神里混着警惕。“哟,小耗子,你小子也坐车?”

  “几位师傅,辛苦了。”章二明脸上堆起笑,显得格外和气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雪亮的大洋,“这天儿怪冷的,拉趟活儿不容易。小的有点事打听,不白问。走,我请几位喝口酒,暖暖身子。”

  银元的亮光似乎瞬间驱散了他们眼中的疲惫与麻木。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犹豫只在极短的一瞬。

  天色已晚,在寒风里蹲守了许久,眼看也没开张的希望。他们对一顿热酒和一块现大洋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

  那年长的车夫最先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脸上挤出感激又讨好的笑:“这位爷爷,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您问吧。”

  “嗐,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章二明摆摆手,显得豪爽,“前头那个小酒馆,看着还亮着灯,咱就去那儿,边吃边聊。”

  小酒馆里弥漫着劣质烧刀子、卤煮下水以及汗味、烟草味混合的浑浊气息。灯光昏黄,油腻的桌面上残留着不知多久的污渍。章二明要了五斤最便宜的地瓜烧,切了两大盘猪头肉和拌白菜心,摆在桌上。

  几碗热辣辣的烧酒下肚,车夫们紧绷的、被冻得僵硬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话也多了起来。

  起初还有些拘谨,只是含糊地说着“小章太客气了,咱这嘴”之类的话。。章二明并不着急,只是笑呵呵地劝酒。自己也陪着抿上两口,偶尔问两句“这天气拉活苦吧”、“家里几口人”之类不疼不痒的话。

  酒过三巡,坛子空了一半。那年长的车夫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舌头也有些大:“今儿、今儿晌午后,是拉了趟好活儿。哪几位爷,一看就是南边来的体面人,去的是那块儿来着?对,南锣鼓巷后头那片小院儿。”

  “哦?南锣鼓巷后头?”章二明适时地露出好奇的表情,又给对方斟满酒,“那地界儿清净,是好地方。几位爷看着气派,没少给车钱吧?”

  “给了给了!”年轻点的车夫抢着说,眼睛因为酒意和回忆而发亮,“一人给了双份儿的脚力钱!说是让我们嘴严实点。”

  章二明心里冷笑,脸上却更加和煦。他又摸出几角零散的银毫子,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几位师傅放心,我就是个爱打听闲事儿的。那几位爷里,有没有一位特别打眼的?比方说,说话带点特别口音的,或者……身上带着点不一样的东西?”

  有钱拿加上酒精的催化,那点微不足道的警觉早已消散。车夫们争相回忆起来。

  “有!有!”年长的车夫一拍大腿,“有个穿灰呢棉衣的爷,估摸着喝了不少,一路大嗓门说着话。”

  “对对,我也听见了,”另一个补充道,“他说老裕丰的谭掌柜,他爹原先是“曾剃头”的左膀右臂,是财神爷,觉得对不起胡爷辞职的。”

  “说话听着可气愤了,好像是真的……”

  “对,还说谭掌柜也了不得,北洋水师的大总管。”

  细节一点点拼凑起来。章二明一边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鼓励他们说下去,一边在心里飞快地勾画、确认。目标人物的特征、最终下车的地点、具体的门牌号周边,都渐渐清晰。

  他问得差不多了,眼见酒坛将空,车夫们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醉态。章二明知道火候到了。他伸手入怀,这次没有拿出散钱,而是又将那块已经亮过一次相的大洋,“当”一声脆响,轻轻拍在了油腻的桌面中央。

  “几位师傅,今儿这酒喝得痛快,消息也听得有趣。这点小意思,给几位添壶好茶,解解酒。”他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客套而疏离的笑,“我就先走一步,几位慢慢喝着。”

  车夫们的目光牢牢黏在那块大洋上,嘴里不住地道谢。章二明不再多言,转身掀开酒馆厚重的棉布帘子,一步跨进了外面更深的夜色里。

  冷风一吹,将酒馆里的浊气和他脸上伪装的和气一扫而空。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几乎要哼出声音来。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东洋人要找的八成就是那个发牢骚的老头。路线、特征、落脚点……清清楚楚。

  踩着某种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节拍,哼着一段含混的小曲,心满意足地融入了昏黄的街灯照不到的暗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