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8章 阴兵(上)-《短篇鬼语集》

  午夜刚过,李家村一片死寂。

  村西头的老李头蹲在门槛上抽烟,火星子在黑夜里一闪一闪,像只独眼鬼。他眯着眼望着村口那条土路,总觉得今晚不对劲。

  “老不死的,还不睡?”屋里传来他婆娘王国翠的骂声。

  “急啥,抽完这袋。”老李头嘟囔。

  话刚说完,村口传来了马蹄声。

  哒、哒、哒。

  声音很闷,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老李头竖起耳朵,烟杆子停在半空。

  土路上空荡荡的,月光惨白,照得路像条死蛇。可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是拖着铁链。

  “见鬼了。”老李头啐了一口。

  他正要起身回屋,突然浑身僵住了。

  土路上出现了影子。

  先是一个,两个,接着是一排,整整齐齐。可地上只有影子,没有人。那些影子穿着古代兵卒的盔甲,手里拿着长矛大刀,排成两列,正步前进。

  马蹄声就是从影子中间传出来的。

  老李头吓得烟杆子掉了,连滚带爬冲进屋里,“哐当”关上门,插上三道门栓。

  “鬼叫啥?”王国翠从里屋出来,只穿了件红肚兜,那对大灯一颤一颤。

  “阴……阴兵...”老李头瘫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阴兵借道...”

  王国翠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又喝多了吧?”

  她凑到门缝往外看。

  只看了一眼,她就尖叫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乱蹬:“鬼!鬼啊!”

  那些影子正从他们门前经过。月光下,一个个黑黢黢的人形,没有实体,只有轮廓。可盔甲的纹路,刀锋的寒光,都清清楚楚。最前面两个举着破破烂烂的旗子,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唐”字。

  队伍中间有匹马,马上坐着一个高大的影子,戴着头盔,面目模糊。那影子突然转过头,朝门缝“看”了一眼。

  王国翠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二天,李家村炸了锅。

  老李头家门前有一串脚印,深陷进土里三寸,像是穿着铁靴踩出来的。脚印从村口一直延伸到后山,消失在一片乱坟岗。

  村长李富贵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去看了看,回来时脸白得像纸。

  “真有阴兵?”村民围着他问。

  李富贵嘴唇哆嗦:“乱坟岗那边...土是新的,像是被翻过。还有这个...”

  他摊开手,掌心有一枚铜钱,锈得不成样子,可还能认出是开元通宝。

  唐朝的钱。

  “这事谁也别往外说。”李富贵叮嘱大家,“今晚都早点睡,顶好门,听见啥动静都别出来。”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当天夜里,村东头的张麻子死了。

  死得极惨。

  早上他婆娘推开门,看见张麻子跪在院子里,头没了。脖子断口整整齐齐,像是被一刀砍掉的。血喷得满墙都是,墙上用血画了个古怪的符号,像是个古字。

  更怪的是,张麻子的头找到了,在后山乱坟岗最大的一座坟头上,面朝村子,眼睛瞪得老大。

  村里人慌了,要报警。

  警察来后勘察现场,没找到有用线索,只让村民们等通知,注意安全。

  李富贵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决定去请刘半仙。

  刘半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七十多了,据说能通阴阳。下午她就来了,拄着拐杖,瞎了一只眼,剩下的那只眼白多黑少,看人时让人发毛。

  她在张麻子家转了一圈,又去看了乱坟岗,最后站在老李头家门口,盯着那些脚印看。

  “是阴兵。”刘半仙哑着嗓子说,“但不是普通的阴兵借道。他们是在抓壮丁。”

  “抓壮丁?”

  “阴间打仗,兵不够,就来阳间抓。”刘半仙那只独眼扫过众人,“被他们盯上的人,躲不掉。每晚死一个,直到抓够数。”

  村民炸了锅。

  “下一个是谁?”

  “有没有办法破?”

  刘半仙摇头:“这是阴间的令,破不了。只能躲。今晚都别睡,门窗贴符,听见啥都别应声。特别是别开门。”

  她给每户发了一张黄符,又特意叮嘱:“记住,不管听见啥,哪怕是亲爹亲娘叫门,都别开。阴兵会学人声。”

  夜幕降临,李家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贴着黄符。没人敢睡,都瞪着眼等天亮。

  李老三和他婆娘陈金莲躲在被窝里,吓得直哆嗦。

  李老三是村里杀猪的,一身横肉,胆子本来大,可这会儿也怂了。陈金莲更不用说,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你压死我了。”李老三推她。

  “我怕嘛。”陈金莲声音发颤,手在他身上乱摸,“你说,今晚会是谁?”

  “爱谁谁,反正别是咱家。”李老三嘴上硬,手却搂紧了她。

  两口子平时关系不好,常打架。这会儿倒黏糊上了。恐惧让人变得亲密。

  陈金莲的手往下探:“横竖是个死,要不...”

  “你这婆娘,啥时候了还想这个?”李老三骂,却没推开她。

  “死了就啥也没了。”陈金莲凑上来,嘴里一股蒜味,“你不是老说要弄死我?来啊,看谁先死。”

  黑暗中,两人滚作一团。恐惧和绝望变成了疯狂。他们像两条垂死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互相撕咬。

  完事后,两人并排躺着,浑身是汗。

  “要是能活过今晚...”李老三说。

  “就咋样?”

  “就去镇上给你买那件红衣裳。”

  陈金莲笑了,笑着笑着哭了:“狗日的,就会哄人。”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整齐的脚步声,啪,啪,啪,像是军队正步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两人瞬间僵住,大气不敢出。

  敲门声。

  不重,但很清晰。咚,咚,咚。

  接着传来一个声音,很温和,像是个老妇人:“金莲啊,开开门,我是你娘。”

  陈金莲浑身一抖,差点叫出来。她娘死了三年了。

  “别出声。”李老三捂住她的嘴。

  “金莲,娘冷,让娘进去暖和暖和。”那声音带着哭腔,和她娘生前一模一样。

  陈金莲眼泪哗哗流,指甲掐进李老三肉里。

  敲门声停了。

  安静了大概一炷香时间。

  就在两人以为走了的时候,门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

  “砰!”

  整扇门都在抖。

  “李老三,开门!我是富贵,出事了!”这次是村长的声音。

  李老三咬紧牙关,一动不动。

  门外沉默片刻,忽然传来笑声。那笑声说不出的古怪,像好几个人同时在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在一起。

  “不开门,我们就进来了。”

  话音刚落,贴在门上的黄符“呼”地烧起来,瞬间化成灰烬。

  门栓自己动了,一点一点往后移。

  李老三大吼一声,冲上去顶住门。陈金莲也跟着扑过去。

  可门外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像是一头牛在撞。门栓一点点弯曲,门板开裂。

  “顶不住了!”李老三眼睛充血。

  就在这时,李老三急中生智,学公鸡叫。

  门外的力量瞬间消失。脚步声远去,越来越轻,直到消失。

  阴兵被骗走了,但两人知道只能骗一次,接下来的时间都在巨大的恐惧中度过。

  天亮后,李老三和陈金莲瘫在地上,看着被撞变形的门,抱头痛哭。

  他们活下来了。

  可村里又死了一个。

  是村口的姚明流,死法和张麻子一样,头被砍了,摆在坟头上。血墙上也有那个符号。

  刘半仙看了,独眼里闪过一丝恐惧:“第二个了。明晚还有。”

  “到底要死几个?”李富贵声音发颤。

  刘半仙掐指一算,脸色更难看:“阴兵借道,一般都是借一队。一队...十二人。”

  “他们已经有两个了。”她顿了顿,“还要十个。”

  村里一共二十三人,除去已经死了的两个,还剩二十一人。还要死十个,那就是差不多一半。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有人想跑,可刘半仙说:“跑不了。被盯上了,跑到哪儿都躲不掉。离开村子死得更快。”

  白天,村里死气沉沉。没人干活,都聚在祠堂里,等着天黑,等着不知道谁会死。

  李老三和陈金莲也在。两人经过昨晚,关系好了不少,一直牵着手。

  “要是今晚轮到咱们...”陈金莲小声说。

  “不会。”李老三握紧她的手,“昨晚都没事,今晚也会没事。”

  “可刘半仙说,阴兵记仇。昨晚我们顶了门,骗他们,他们会不会...”

  话没说完,李老三捂住她的嘴:“别胡说。”

  可恐惧是捂不住的。它在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长成黑色的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

  第三天夜里,阴兵来得更早。

  天刚黑,脚步声就响起了。

  这次不是一家一家敲门,而是同时在好几家门口响起。哭声,笑声,叫门声,哀求声,混成一片。整个村子像掉进了鬼窝。

  李老三家和昨晚一样,顶住门。可隔壁王老五家没顶住。

  夜里传来一声惨叫,很短促,像被掐断脖子的鸡。

  早上,王老五一家三口,全死了。头摆在院子里,排成一排。墙上的符号更大,更鲜红。

  刘半仙看后,沉默很久,说:“他们在催了。明晚...可能会同时来好几家。”

  “跟他们拼了!”村里几个年轻后生红着眼。

  “拼?”刘半仙冷笑,“拿什么拼?那是阴兵,死了上千年的鬼。你的刀砍得中鬼吗?”

  “那咋办?等死?”

  刘半仙那只独眼转了转,压低声音:“有个办法,但损阴德。”

  “啥办法?”

  “找替身。”刘半仙声音更低了,“如果...如果我们主动给一个人,让他们带走,不反抗,也许就能放过其他人。”

  祠堂里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献祭一个人,救全村。

  “这...这不成杀人了吗?”有人小声说。

  “他不死,大家都得死。”刘半仙环视众人,“你们选吧。是一个人死,还是大家一起死?”

  没人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选谁?”终于有人问。

  “抽签。”李富贵哑着嗓子说,“最公平。”

  没人反对。这个时候,公平成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签做好了,二十三根稻草,一根短的。谁抽到短的,谁就是那个“祭品”。

  人们排队抽签,手都在抖。抽到长的,松一口气,赶紧躲到一边。抽到短的...

  陈金莲抽签时,腿软得站不住。李老三扶着她,手也在抖。

  稻草一点点抽出来。

  长的。

  陈金莲腿一软,瘫在李老三怀里,又哭又笑。

  李老三也抽了,也是长的。

  最后,短签出现了。

  是村尾的赵傻子。

  赵傻子其实不傻,只是有点结巴,三十多了还没娶媳妇,平时靠给各家帮忙过活。人老实,谁都能欺负。

  他拿着那根短稻草,愣愣的,还没明白什么意思。

  “傻…傻子啊...”李富贵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今晚,你去村口那间草屋睡。我们...我们会照顾好你娘。”

  赵傻子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稻草,突然明白了。他“扑通”跪下,抱住李富贵的腿:“村…村长...我…我怕...”

  “怕也得去!”一个后生吼道,“不去大家都得死!”

  “就…就我一个?”赵傻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没人回答。

  李老三别过脸,陈金莲把头埋在他怀里。

  最后,赵傻子被拖走了,关进村口的草屋。那是村里废弃的屋子,离其他人家远。

  “今晚,都别出门。”刘半仙叮嘱,“不管听见啥,都别出来。这是赵傻子的命,也是咱们的运。”

  天黑了。

  比前几晚都黑,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

  村里静得吓人,连狗都不叫了——狗前两天就死光了,被发现时脖子都被扭断了。

  李老三和陈金莲躲在屋里,没点灯。两人坐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赵傻子他娘...”陈金莲小声说。

  “别想了。”李老三打断她。

  “可...”

  “我说别想了!”李老三低吼,“想想咱们自己!要不是抽到长签,现在关在草屋里的就是咱!”

  陈金莲不说话了,只是抖。

  半夜,脚步声又来了。

  这次很直接,直奔村口草屋。没有敲门,没有学人声,只有撞门声和惨叫。

  惨叫声持续了很久,像杀猪。

  李老三捂住耳朵,陈金莲咬住手背,咬出了血。

  终于,声音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很久,鸡叫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