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激情的消退-《凡人吴普同》

  十月的保定,秋意已深。清晨的霜更重了,路边的草丛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白色,阳光照上去,闪烁如碎钻。吴普同骑车上班时,手套已经戴上了——手指关节处传来的僵硬感提醒他,冬天不远了。

  距离那次不欢而散的系统使用情况座谈会,已经过去了两周。座谈会开得中规中矩,吴普同准备了详实的报告,展示了系统运行半年来的数据:生产效率提升了8%,投料误差减少了15%,生产记录完整率达到99%……都是实实在在的成绩。

  牛丽娟也出席了,她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讨论环节,她提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数据准确性和系统稳定性的,吴普同一一解答,有理有据。

  周经理最后总结,肯定了系统的价值,但也指出需要继续优化,争取更多工人的认可。会议在一种平和、专业的气氛中结束,没有争吵,没有冲突,就像一次正常的业务讨论。

  但吴普同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他对系统改进的热情明显消退了。不是突然的,而是渐进的,像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落,直到枝头空空如也。

  他依然每天检查系统运行日志,修复发现的bug,处理工人的反馈。但仅限于此。那些曾经让他熬夜钻研的功能扩展、界面优化、算法改进……现在都提不起兴趣了。

  就像现在,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系统管理后台的界面。屏幕上显示着昨天的运行数据:一切正常,没有报警,没有异常。他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遍,保存日志,关闭页面。

  然后,他打开一个Excel表格,开始整理本月的生产数据。这是周经理上周布置的任务——每个月要提交一份生产数据分析报告。工作很简单,就是把系统导出的数据进行分类、汇总、计算,然后做成图表。

  他做得很机械。选中数据,点击排序,求和,求平均值,插入图表……动作熟练,但眼神空洞。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桌面上,形成明亮的光斑。他能看见光斑里飞舞的微尘,起起落落,像是某种无声的舞蹈。

  内线电话响了。是车间的小赵。

  “吴工,系统有个小问题,能过来看看吗?”小赵的声音有些急。

  “什么情况?”吴普同问。

  “触摸屏有时候会误触,点A按钮,结果B按钮亮了。”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吴普同没有立即起身。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如果是两个月前,他会立刻冲过去,会仔细检查硬件和软件,会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现在,他只是想:又是小问题,修修就好。

  他慢慢站起身,拿了工具包,往车间走去。

  车间里的景象一如既往。机器的轰鸣声,原料的气味,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吴普同走到二班的数据采集终端前,小赵正在那里等他。

  “吴工,你看。”小赵演示了一遍,“点‘投料开始’,结果‘投料完成’的指示灯亮了。虽然不影响最终记录,但挺烦人的。”

  吴普同检查了触摸屏。表面有细微的划痕,可能是工人戴着手套操作时留下的。他打开终端外壳,检查了内部连接,没有松动。又重启了系统,问题依旧。

  “可能是触摸屏老化了。”他说,“这批终端用了快一年了,该换了。”

  “那怎么办?”小赵问。

  “我先调整一下触摸灵敏度设置,看看能不能缓解。”吴普同拿出笔记本电脑,连接终端,修改了几个参数,“现在试试。”

  小赵试了试,问题还是有,但频率降低了。

  “好多了,谢谢吴工。”他说。

  “先用着吧,等这批终端到寿命了,申请换新的。”吴普同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那我回去了。”

  离开车间时,吴普同没有像以前那样多转转,问问其他工人的使用感受。他径直走出了车间大门,把机器的轰鸣声关在身后。

  如果是以前,他会想:能不能通过软件优化来弥补硬件的缺陷?能不能设计一个防误触的算法?能不能……

  但现在,他不想了。硬件老化,换新的就是。软件能做的有限,何必费那个心思?

  回到办公室,已经快十一点了。他继续做那份数据分析报告。数字在屏幕上跳动,图表一个个生成,但他心里没有任何成就感。这只是一项任务,完成了就好。

  中午去食堂吃饭,他照例和车间的年轻工人坐一桌。小赵他们还是热情,聊着工作,聊着生活,但吴普同的话少了很多。他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偶尔点点头。

  “吴工,你上次说的那个库存管理系统,还搞吗?”一个工人问。

  “暂时搁置了。”吴普同说,“年底再说。”

  “可惜了,我觉得挺好的。”另一个工人说,“仓库那边老是出错,要是有个系统管着,能省不少事。”

  吴普同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工人们说的是实话,但他已经不想为这个事争取了。牛丽娟反对,周经理犹豫,刘总不置可否——他一个人,能做什么?

  吃完饭,他去化验室送一个样品。这是他上午刚做的小试,新的乳猪料配方。推开化验室的门,陈芳和小王正在吃饭。

  “陈工,送个样品。”他把样品放在桌上。

  陈芳点点头,继续吃饭。小王倒是站起来,拿过样品看了看:“吴工,这个要得急吗?”

  “不急,下周出结果就行。”吴普同说。

  他填好送检单,放在样品旁边,转身离开。整个过程很平静,没有期待,没有催促,就像完成一个例行程序。

  如果是以前,他会说:“麻烦尽快安排,这个配方很重要。”或者“检测结果出来第一时间通知我。”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反正说了也没用,化验室会按自己的节奏来。

  下午,周经理把他叫到办公室。

  “小吴,下个月行业展销会,咱们公司要参加。”周经理说,“刘总的意思,把你那个数据采集系统作为亮点展示一下。你准备准备,做个演示程序,再写个介绍材料。”

  “好的。”吴普同点头。

  “材料要写得通俗易懂,突出实用性和经济效益。”周经理嘱咐,“展销会上来的都是客户,他们不懂技术,只关心能不能帮他们省钱、提效。”

  “明白。”

  “还有,”周经理看着他,“小吴,最近……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吴普同说。

  周经理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牛工那边……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个人,性格就这样,对谁都严格。但你做的系统,大家有目共睹,是好东西。”

  “谢谢周经理。”

  “好好干。”周经理拍拍他的肩膀,“年底评优,我会推荐你。”

  从周经理办公室出来,吴普同心里没有任何波澜。评优?优秀员工?如果是以前,他会激动,会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可。但现在,他只是想:评上又如何?评不上又如何?

  回到座位上,他开始准备展销会的材料。他打开系统,截了几张操作界面的图,又导出了几个数据报表,复制到PPT里。文字介绍写得很简洁,都是套话:提高效率,减少误差,降低成本……

  他写得很慢,不时停下来,看着窗外。院子里的杨树叶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有种萧瑟的美。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的,不知在争什么。

  他想起了刚设计这个系统的时候。那时他充满激情,每天晚上加班到深夜,脑子里全是代码和界面。他想象着工人们用上这个系统的样子,想象着生产效率提升的样子,想象着得到认可的样子……

  现在,系统做出来了,也用上了,效率也确实提升了。但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成就感。相反,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的累。

  那种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挣扎的累,那种努力不被理解的累,那种热情被一点点消磨的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马雪艳发来的短信:“妈今天去医院复查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让继续按时吃药。”

  吴普同回复:“知道了。”

  他想起上周末回老家看小梅的情景。妹妹的精神好了一些,能正常说话了,但反应还是慢,眼神还是呆。母亲说,她按时吃药,按时睡觉,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整天坐在院子里发呆。

  “小梅,想什么呢?”他当时问。

  “没想什么。”小梅说,“就是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这三个字像一根针,扎进吴普同心里。他现在也有这种感觉——没意思。工作没意思,生活没意思,一切都像在走过场。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小梅可以没意思,因为她是病人。他不能,因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父母的希望,是妻子的依靠。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PPT还没做完,他得继续。

  下午四点多,牛丽娟来办公室找他。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表情严肃。

  “小吴,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她说。

  “您说。”

  “下个月展销会,我也要做一个展示,是关于原料质量控制的。”牛丽娟把文件放在他桌上,“我想把咱们的原料检测数据,和你那个系统的生产数据对接一下,做一个综合展示。你觉得可行吗?”

  吴普同愣了一下。牛丽娟主动提出合作,这是第一次。他看了看文件,是一个展示方案的大纲,思路很清晰:原料质量影响生产,生产数据反映原料质量,两者结合,能完整展示公司的质量控制能力。

  “技术上可行。”吴普同说,“系统有数据接口,可以对接。”

  “那就好。”牛丽娟点头,“你这周把接口文档给我,我让陈芳那边准备数据。咱们争取在展销会上拿出一个完整的东西来。”

  “好。”

  牛丽娟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小吴,上次座谈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对工作要求严了点,没有针对你个人的意思。”

  “我明白。”吴普同说。

  “那就好。”牛丽娟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比之前真诚了些,“好好准备展销会,这是个机会。”

  她离开后,吴普同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展示方案。牛丽娟的字迹工整有力,思路清晰,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她主动提出合作,是真心想做好工作,还是另有目的?

  他不知道。但他懒得去猜了。合作就合作吧,把工作做好就行。

  下班时,天已经快黑了。秋日的天黑得早,才六点多,街灯就全亮了。吴普同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楼。

  门卫老张看见他,照例打招呼:“吴工,下班啦?”

  “嗯。”

  “今天怎么这么晚?”

  “加了会儿班。”

  “年轻人,别太拼了。”老张说,“你看你,最近瘦了不少。身体要紧啊。”

  “知道了,谢谢张师傅。”

  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晚风很凉,吹得脸有些疼。吴普同拉高了衣领,埋头骑车。街边的店铺亮着灯,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商品,在夜色中闪着诱人的光。行人匆匆,车流不息,整座城市在夜幕下依然繁忙。

  他想起了刚到保定的那个夏天。那时他刚毕业,对未来充满憧憬。他想象着自己在职场上大展拳脚,想象着用自己的技术改变什么,想象着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把家人接来……

  现在,他在保定四年了。有工作,有住处,有妻子。看似站稳了脚跟,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离当初的想象还很远。

  职场上,他处处碰壁;技术上,他处处受限;生活上,他处处掣肘。他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却飞不出去。

  到家时,马雪艳已经做好了饭。红烧鸡块,炒土豆丝,还有米饭。香味扑鼻,但他没什么胃口。

  “今天怎么这么晚?”马雪艳问。

  “准备展销会的材料。”吴普同说,“牛工还找我合作,要对接数据。”

  “合作?她主动的?”马雪艳有些意外。

  “嗯。”吴普同脱了外套,洗手坐下,“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也许是真心想合作呢?”马雪艳说,“毕竟展销会对公司重要,她也不想搞砸。”

  “也许吧。”吴普同夹了块鸡肉,味道很好,但他吃得没什么滋味。

  饭后,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去工作,而是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一群人在嬉笑打闹,热闹得很。但他看不进去,脑子里空空的。

  马雪艳收拾完厨房,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普同,”她轻声说,“你最近……不太对劲。”

  “有吗?”

  “有。”马雪艳肯定地说,“以前你回家,要么加班,要么看书,要么跟我说工作上的事。现在你回家,就是坐着,发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有点。”吴普同说。

  “累了就休息休息。”马雪艳说,“别把自己逼太紧。工作永远做不完,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知道。”吴普同说,但他心里知道,不是累的问题,是别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怠,是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麻木。

  就像现在,他看着电视屏幕,画面在动,声音在响,但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他的脑子像生锈的机器,转不动了。

  “要不……”马雪艳犹豫了一下,“咱们要个孩子吧?”

  吴普同一愣,转过头看着她。

  “有个孩子,家里热闹些,你也有个念想。”马雪艳说,“而且……妈昨天打电话,又问了。她着急抱孙子。”

  吴普同沉默了。孩子?他现在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顾孩子?奶粉钱、尿布钱、学费、补习班……想想就头疼。

  “再等等吧。”他说,“等稳定些再说。”

  “可是……”

  “雪艳,”吴普同打断她,“我现在真的……没那个心思。”

  马雪艳看着他,眼里有心疼,有不舍,但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丈夫心里的那团火,正在一点点熄灭。而她,不知道该怎么把它重新点燃。

  晚上躺在床上,吴普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一点街灯的光。马雪艳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西里村的夏夜。那时他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星星,想着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想着自己要走出去,要干一番事业。

  现在,他走出去了,在保定这个大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温暖的家。但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满足感。相反,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空虚——那种付出了很多,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的空虚。

  窗外的城市还在喧嚣,车声,人声,远远近近。但这一切都离他很远,像隔着玻璃看一场电影,热闹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做PPT,还要对接数据,还要……

  还要很多。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想了。

  激情的消退,不是轰然倒塌,而是悄无声息。像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落,直到枝头空空。你甚至不知道是从哪一片叶子开始的,只是某一天突然发现,树已经秃了。

  夜更深了。保定城的万家灯火中,有一盏灯熄灭了。那灯光下的年轻人,正在经历他职场生涯中最难熬的阶段——不是外部的打击,而是内心的倦怠。

  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自己应该振作,应该重新燃起热情。但他做不到。那种深深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让他喘不过气。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他还要去上班,还要工作,还要生活。

  但那个曾经充满激情、充满梦想的吴普同,正在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按部就班、完成任务的吴普同。

  也许,这就是成长?或者说,这就是现实?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累,累得不想思考,累得只想闭上眼睛,让一切暂停。

  夜色中,他沉沉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西里村的夏天,躺在炕上看星星。星星很亮,很多,像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

  但一眨眼,星星全灭了。只剩下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