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铁骨煮成的船不沉-《凛冬录》

  地火渠的守卫手指触电般缩回,冰面的烫意顺着指节窜上胳膊,他踉跄后退撞在渠边石桩上,腰间铜铃叮铃乱响。

  这响动惊飞了蹲在冰棱上的乌鸦,扑棱棱掠过雪幕,直冲向营地中央那堆烧得正旺的熔炉。

  苏芽站在熔炉前,火舌舔着她眉眼,将鬓角霜雪融成细水,顺着下颌滴进粗麻衣领。

  她脚边堆着小山似的废铁——拆天罚钟时震裂的铜片还沾着旧血,熔犁铧的边角料带着田埂的泥,最上面那块凹了半寸的断钟残片,是哑钟敲裂的第三口钟。

  首领。火娘裹着熏黑的皮围裙挤过来,掌心托着柄铆锤。

  锤面结着冰碴,木柄上还留着暗红指痕——那是铁舟冻死前攥了三天三夜的痕迹,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苏芽伸手去接,指尖触到锤柄的刹那,记忆突然涌上来:铁舟蹲在雪地里教新匠铆接,哈出的白气裹着龙骨要直的哑语;他用胸口焐热冻僵的铆钉,在铁板上敲出第一声;最后那夜,他跪在即将凝固的铁水前,用冻成青紫色的手拍了拍船底,喉结动了动,比划着。

  放炉心。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片,将铆锤轻轻按进熔池。

  熔池里的铁水突然翻涌,火星子噼啪炸向天空,映得四周匠人脸上的冰碴都红了。

  火娘抹了把脸,皲裂的皮肤被烫得生疼,这才发现是泪。

  她抽了抽鼻子,将最后一块地火晶核投进去——那是从三十丈冰下挖出来的,每颗都裹着万年寒。

  晶核坠入铁水的瞬间,熔池腾起三丈高的焰,像把火剑劈开阴云,露出一线青灰色的天。

  七日后的清晨,地火舟在晨雾里显了形。

  它像口倒扣的巨锅,船底螺旋铁鳍闪着冷光,双层暖炉从舱底贯到船头,废弃风箱被改造成鼓风装置,炭精块码得整整齐齐,能烧足七日七夜。

  燕迟绕着船走了三圈,指尖敲了敲船舷,又蹲下去看铁鳍的弧度。

  他抬头时眉峰紧拧:无舵,无桨,江水流速稍有变化......

  会成火棺。苏芽替他说完,随手抛起块炭精又接住,所以得找个能听见江说话的人。

  黑渊谷最深处,冰窟泛着幽蓝。

  水镜盘坐在冰上,盲眼蒙着褪色的青布,双手浸在雪水里。

  他的手指节肿大,指甲缝里全是冰碴,可三息不到,他突然抽回手,用袖口擦了擦:哭江口下有九涡连环,活人过不得。

  过不得,就听。苏芽抽出腰间短刀,刀刃在掌心划出血线。

  鲜血滴进冰窟,融雪水立刻泛起红纹,像株开在寒潭里的花。

  她握住水镜的手按进水里,你不是用手测流,是用心听——那些死在江里的人,他们的不甘,他们的遗憾,就是江的声音。

  水镜的盲布动了动。

  他摸到苏芽掌心的血,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像极了三十年前他被渔奴主踹下船时,母亲塞给他的最后半块血糕。

  雪水漫过手腕,这次他没急着抽手。

  他听见了,不是水流声,是婴儿的啼哭,是老人的叹息,是少年喊粮在舱底的嘶喊——这些声音裹着冰碴,扎得他心口生疼。

  启航前夜,鱼骨撞开营地木门时,身上的雪还带着上游的寒气。

  他腰间挂着的铜哨歪在一边,说话时直喘:赤旒盟烧了南岸林子,把几千流民赶上冰船,推进哭江口了......尸体堆成山,野狗啃得骨头碴子满天飞,夜里还听见骨笛......

  守符婆的火折子地灭了。

  她从怀里摸出《心印录》残页,枯瘦的手指划过炭笔字:怨载阵,以众死压生路。

  破法......她抬头时眼眶发红,需有人先入水,代他们喊冷。

  黎明的雾浓得化不开,地火舟的火光却像把刀,生生劈开雾幕。

  苏芽站在船头,旧稳婆短褐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产钳别在腰间,刀柄磨得发亮——那是母亲留给她的,说稳婆的刀,能接生,也能渡人。

  哭江口到了。

  江面浮着黑黢黢的尸山,腐臭混着血腥直往人喉咙里钻。

  水镜刚把手指探进江水,突然捂住嘴蹲下,指缝里渗出血沫——江里的怨念太浓,像无数冰锥扎他识海。

  苏芽解了外袍。

  粗麻短褐贴在身上,能摸到心口产钳柄的温度。

  她踩着船舷往下跳,江水漫过腰际时,寒得她打了个寒颤,可血视却在这时炸开:

  ——穿蓝布裙的妇人沉江前咬破手指,把最后一滴血喂进婴儿嘴里;

  ——戴斗笠的少年被官兵踹下船,落水前还在喊粮在舱底;

  ——老渔夫用草绳绑着石头,把船推给儿媳,自己沉下去时,鱼篓里的小鱼还在跳。

  你们沉了,她对着江水说,声音被冻得发颤,我们替你们漂。

  江面突然静了。

  浮尸像被无形的手托着,缓缓下沉,露出一条幽深水道,能看见水下无数睁着的眼——有的浑浊,有的清亮,有的还凝着未干的泪。

  地火舟缓缓驶入水道。

  火光照亮水下的脸,苏芽望着那些眼睛,突然想起铁舟临死前比划的。

  她摸向船首像,那是用铁舟遗甲熔铸的工人,怀抱炉心,胸口刻着我不沉。

  阿七突然喊。

  崖顶站着个白发老妪,骨笛举在唇边。

  江姥的目光扫过船首像,又落向水下。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骨笛掉在地上。

  她踉跄着趴到崖边,盯着江里某处——那里漂着只腐烂的襁褓,布角还绣着朵褪色的石榴花,正是她三十年前溺亡的幼子。

  原来......她喃喃,声音被江风卷走,也有船,是为了送人回家。

  舱底,苏芽的血视还未收。

  她看见江流化作红色脉络,在地底与地火暖流交汇,像张巨大的网,网的那端,南境腹地的轮廓正在显形——那是她第一次见大地的呼吸。

  首领!掌舵的匠人突然喊,断喉峡到了!

  苏芽抬头。

  前方江面骤窄,两岸冰崖如刀,寒雾从峡口涌出,像头蛰伏的巨兽,正吐着白森森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