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哑巴唱出了心跳声-《凛冬录》

  后半夜的谷仓结着薄霜,断钟奴老七蜷缩在草垛与粮袋的夹角里,像块被人遗忘的旧布。

  雪语的棉鞋踩过结霜的麦壳,发出细碎的响。

  她蹲下身,温毛巾刚要碰到他耳际的血痂,那只枯枝似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腕子。

  骨节硌得生疼。

  雪语抬头,正对上老七浑浊的眼——十二年来,这双眼睛要么空洞如死井,要么被钟声震得充血发红,此刻却泛着水光,像块蒙尘的玉突然见了日头。

  …痛。沙哑的单音从缺牙的齿缝里漏出来,比谷仓顶的冰棱坠地还轻。

  雪语的手指在发抖。

  她慌忙去摸老七的额头,掌心却先触到他颤抖的喉结——那是活人在发声时才会有的震颤。

  十二年前天罚钟鸣时,他不过是个替钦使背文书的少年,如今白发已经漫过耳际,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喉咙,说出自己的感受。

  我去叫苏首领!她比划着,手指在半空急得打颤。

  老七却攥得更紧,指腹蹭过她腕上的旧疤——那是她幼时被人割掉舌头留下的。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像只学飞的老鸦。

  苏芽是被影行队的阿七从暖房里喊来的。

  她刚给难产的王二家媳妇缝好伤口,指头上还沾着止血的艾草灰。

  推开门时,谷仓的寒气裹着麦香扑来,正撞见雪语跪在草垛边,老七的手仍攥着她的腕,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叠成模糊的一团。

  他…说话了。雪语抬头,眼睛亮得惊人。

  苏芽却没动。

  她盯着老七耳后淡青的血管——那里还留着天罚钟的烙痕,像条扭曲的蜈蚣。

  旧王朝的声波控人之术,她在熔钟那日见过最惨烈的模样:千人跪伏,被钟声唤醒深埋耳中的恐惧记忆,最后自焚成灰。

  老七能发声是好事,可若新文明仍依赖与,终有一日,会有另一口钟,另一道声波,让这些刚长出的活气,再被碾碎。

  去请守符婆。她对阿七说,声音比谷仓的霜还冷,再备三盏松油灯,要最亮的。

  守符婆来的时候,发间还沾着晨露。

  她捧着半卷《心印录》残页,指甲缝里嵌着符纹炭灰。

  三人围坐在谷仓角落的火塘边,松油灯光把影子投在粮袋上,晃得像群跳舞的鬼。

  天罚钟的厉害,不在声音本身。苏芽拨了拨火,火星子炸响,是它能勾出人耳朵里藏的恐惧——被鞭打的痛,被饿晕的慌,被踩碎的尊严。

  这些记忆像种子,钟声是雨,一下就发了芽。

  守符婆的枯指抚过《心印录》:老身从前在宫里管心印库,记得有句话:言由口出,念自心藏。

  若能把刻进心印里,不用耳朵听,用这儿——她点了点心口。

  雪语突然拽了拽苏芽的衣袖。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是一叠画满手势的兽皮——那是她教孤儿们的,高兴时双手举过头顶画太阳,难过时指尖点着心口画小圈。

  心语。苏芽轻声重复,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手势图,不用嘴,用手;不用听,用看。

  可要是聋子呢?

  瞎子呢?

  守符婆突然拍了下大腿:心印符纹!她翻着残页,当年先皇后生嫡公主,怕产婆泄密,用符纹封了产婆的记忆——符纹能存念,也能传念!

  火塘里的柴地燃尽,爆出最后一朵火花。

  苏芽的眼睛亮了:找九寨的废弃鼓皮、断琴弦、碎陶哨——这些东西沾过最多人声,熔成胶,刻符纹,压心语手势。

  做成片子,让人用手摸,用心感!

  次日晌午,黑渊谷的锻铁炉冒起了青烟。

  苏芽站在炉前,看铁匠把鼓皮烧成焦黑,断弦熔成银水,陶哨碎成星子,混着守符婆配的朱砂符粉,在坩埚里滚成一团漆黑的胶。

  那胶凉了后柔韧如皮,她捏起一片,对着光看——能隐约看见里面浮着细碎的金斑,像揉碎的星光。

  心鼓片。她给这东西定名,巴掌大,能揣怀里,能贴心口。

  守符婆在片上刻符纹时,手稳得像年轻了二十岁。

  她的刻刀比绣花针还细,每道纹路都顺着胶的肌理走,刻完一片要盏茶工夫。

  雪语则带着育光院的孩童,把这些心语手势,用软木模子压在胶面上——小光压的最生动,五指张开像朵向日葵;春记压的歪歪扭扭,倒多了几分憨气。

  第一片心鼓片制成时,日头正爬到谷口的冰峰尖上。

  苏芽把片子递给小光:试试,用你看情绪的本事。

  小光捧着片子,像捧着颗滚烫的炭。

  她找了块高处的青石板站定,闭目,把掌心覆在片上。

  风掀起她的羊角辫,她想起心烛阿姨临终前的笑——那是去年冬天,心烛为救落水的春记冻僵了,弥留时攥着小光的手,嘴角还挂着笑,说:小光的眼睛,能看见太阳。

  谷场上三百人突然同时一怔。

  铁匠阿铁抹了把脸,发现自己在哭——他想起八岁那年,娘把最后半块馍塞给他时的笑;老妇王婶摸了摸心口,觉得有团火在烧,那是她孙儿第一次喊时的暖;断钟奴老七突然直起腰,他耳后的血痂裂开,血珠顺着脖子往下淌,可他像没知觉似的,喉结动了动,发出一声含混的嘶吼:我…我不想再被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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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想记住春天!

  最后几个字是喊出来的,带着破锣似的哑,却震得谷场的冰棱掉地。

  老七疯了似的扑向地火渠,抓起块烧红的铁片,在自己左臂上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血珠渗出来,在雪地上开成小红花,他却笑了,笑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自己取的名,我自己刻的!

  苏芽站在人群后,指节捏得发白。

  她看见老七臂上的血痕,看见小光睫毛上的泪,看见雪语比划时颤抖的手,突然觉得眼眶发涩。

  她摸出怀里最后一片心鼓片——这片刻的是守符婆的存念纹,压的是雪语的手势,中心还嵌了块小光的彩石,是暖橘色的。

  给你。她把片子塞进雪语手里,北行的哨塔以后换心鼓片当警讯器——有危险就拍片子,疼了累了也拍。

  但最重的话,留给不说的人。

  雪语的眼泪滴在片子上,晕开一片水痕。

  她走到谷场中央,把掌心按在片上。

  众人突然觉得心口一热,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扎着锅灰辫的春记,裹着破棉袄的小光,还有几十个叫不上名的孩子,名字像星星似的在黑暗里亮起来——那是雪语十二年来偷偷记在布上的孤儿名单,每一笔都浸着她的血和泪。

  远方的山坳里,几个裹着破毡的人猛然抬头。

  他们有的哑了十年,有的聋了八年,此刻却像听见了什么,眼里泛起金芒,嘴唇颤抖着,对着黑渊谷的方向,比划出笨拙的。

  后半夜,苏芽巡到地火渠边。

  冰棱滴落的声音比往日密了些,她伸手接了一滴,竟没立刻结冰。

  地火的热气裹着麦香扑来,她突然听见冰峰方向传来一声——那是万年不化的冰盖,裂了条细缝。

  要变天了。她对着风轻声说,把棉袍裹得更紧些。

  远处,心鼓片在守夜人怀里微微发烫,像颗刚被焐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