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书比雪还冷-《凛冬录》

  医庐的烛芯爆了个花。

  梦笔跪在案前,沾墨的手指悬在《生者簿》上方。

  那声叩门像根冰锥,顺着窗棂缝扎进后颈——他明明记得,医庐的门早被自己闩死了。

  他哑着嗓子问,话音撞在泥墙上又弹回来。

  无人应答。

  案头的油灯突然剧烈摇晃,灯影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另一个形状:长发垂地,双手捧着一卷泛灰的书。

  影子的嘴没动,声音却钻进他耳朵。

  梦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三日前整理苏芽换下的血纱布时,那布料上的血渍突然渗出细若蚊足的纹路,像极了灰城废墟里那些刻在石碑上的怪字。

  当时他只当是眼花,此刻却觉得有根线缠上了他的手腕,正往案边的砚台里拽。

  写什么?他的声音在抖。

  雪崩三日,尸填东壑。

  这次他听清了,是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两股调。

  他盯着案角的刻刀,刀身映出他发红的眼——不是被烟熏的,是眼白里爬满了血丝,像有人拿红绳在眼底打了个结。

  刻刀掉在地上。

  他却像被抽走了脊骨,膝盖重重磕在砖上,指尖蘸着掌心的血,在墙上一笔一画地写。

  血珠滴在青砖上,晕开的形状竟与灰城石碑的裂痕分毫不差。

  东岭北坡,雪层厚九尺。他的舌头突然灵活起来,说出的话连自己都陌生,裂缝在第三棵歪脖子松树下,深三寸......

  晨雾漫进医庐时,苏芽正攥着竹条挑开糊窗的草纸。

  窗内的景象让她的呼吸陡然一滞:梦笔瘫在墙角,指甲翻卷着渗血,整面墙被血字覆盖,语序颠倒如古篆,却精准标着东岭雪层最厚处的坐标。

  更让她寒毛倒竖的是,那些血字的笔画走势,和她在灰城见过的石碑铭文一模一样。

  去叫李铁牛带探雪队。她反手扯下腰间的兽皮绳,将梦笔的手腕捆在床柱上,让老匠头拿铜锁封门,钥匙我收着。

  头儿,这血......小顺子举着块带血的墙皮,声音发颤。

  苏芽将墙皮浸入陶碗温水。

  墨色突然蠕动起来,像无数细虫在水里翻涌,蒸腾出的灰雾裹着股甜腥气钻进鼻腔。

  她眼前猛地闪过灰城那道被冰封的石门,门楣上触者同化四个大字泛着冷光。

  不是预言。她捏碎陶碗,碎片扎进掌心也没察觉,是书在借他的手说话。

  火政堂的炭盆烧得正旺,燕迟却觉得后颈发凉。

  他盯着苏芽摊在案上的血书拓本,指尖抚过那些扭曲的笔画:灰城《天工辑要》,我必须去。

  你见过那些发疯的守碑人!苏芽拍案,震得茶盏跳起来,他们的眼睛全烂在眼眶里,嘴里念的经能把活人的魂勾走!

  可那是唯一记载永冬解法的古籍。燕迟解开衣襟,露出心口的红痕——那是前日苏芽用玉符为他疗伤时留下的,我查过《北行志》,灰城是大雍最后一座镇灵城,地脉与玉符同源。

  或许......

  没有或许!苏芽抓起案上的铜铃,要去可以,这串铃系在你腕子上,一响就退。她又扯过块粗麻布,蒙住脸,别让眼睛沾到灰。

  七日后的黄昏,雪耳少年最先听见铃声。

  他攀着谷墙往下望,只见燕迟跌跌撞撞往谷里跑,怀里紧抱着个黑皮册子。

  他的麻布面罩掉了半边,左眼红肿得只剩条缝,腕上的铜铃碎了三个,只剩最后一个还在响。

  苏头儿!雪耳少年倒挂下来,发梢扫过苏芽的额头,他身上有股味,像......像书虫啃过的旧纸。

  苏芽冲出去时,燕迟正蹲在医庐门口喘气。

  他怀里的册子边缘渗出淡灰液体,滴在雪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

  见她来,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我只看了三页......可那些图,在我脑子里自己动。

  当夜,苏芽守在燕迟榻前。

  他突然坐起来,抄起炭条在墙上狂画,齿轮、杠杆、喷火的铜兽,线条精密得像工契司最巧的匠人刻的。

  可最后一笔,他用炭尖戳破指尖,血字歪歪扭扭:真知不死。

  第三日清晨,五名工契吏同时发病。

  他们缩在火政堂东厢的草席上,瞳孔泛着死灰,指尖的皮肉正成块脱落,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语。

  骨歌婆的《安魂调》刚起头,苏芽就觉得后颈发凉——那些音节竟与同鸣冢地底的亡音重合,仿佛连死者都在跟着背书。

  血视。她咬破指尖,按在最年轻的小吏眉心。

  神识翻涌间,她看见一座巨城:高墙闭合如铁笼,万人跪在冰地上抄经,笔尖蘸的不是墨,是自己的血。

  血泪顺着纸页流进地缝,汇成河,河里漂着无数书简,每卷上都写着同样的字:以魂饲书,以书镇世。

  这书不是记录知识。她猛地抽回手,指甲在小吏额上划出血痕,是在复刻一场灾难。

  哑陶是在午后寻来的。

  他捧着块未烧制的泥坯,表面压着个带血的掌印,指缝里还沾着陶土:我妻染病时,最后写的不是经,是。他的声音像砂纸磨石头,这病从眼里进,从心里疯,可若不写......它就啃骨头。

  他掀开衣襟,露出胸口的伤疤——不是刀伤,是密密麻麻的牙印,我半夜听见她啃床板,牙都碎了,还在啃。

  苏芽接过泥坯,掌印的温度透过陶土传来:你想怎么做?

  收了所有血墨,混进陶土烧砖。哑陶攥紧拳头,指节发白,砖上不留字,只留掌印。

  以后咱们记事,靠手,不靠眼。

  她点头时,窗外传来影行队的喊叫声。

  燕迟又不见了。

  苏芽顺着血视感应追到谷口,招魂灯在风里摇晃,照见他立在冰崖下,手里握着把带血的刀。

  石壁上,他刚刻完最后一个齿轮,一道灰线正从他眼角往耳根爬,所过之处,皮肤像被泼了酸,滋滋冒着青烟。

  燕迟!她扑过去,却见他转过脸,眼睛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苏芽,我看见解法了......

  闭嘴!她反手割破掌心,鲜血拍在他后颈。

  神识相撞的刹那,她被拽进一片黑暗。

  无数文字如黑蛇缠来,勒得她太阳穴生疼。

  在最深处,她看见半句话悬浮着,泛着暗红的光:启明在下,焚心以续。

  而更远处,灰城方向的冰封城门突然裂开条缝,一线红光透出来,像只刚睁开的眼睛。

  燕迟!她用力掐他的人中,你醒醒!

  他的睫毛颤了颤,灰线在离耳根半寸处停住。

  但苏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腕间的铜铃早碎光了,而那本黑皮册子,此刻正躺在医庐的密室里,封皮上慢慢浮出两个字:。

  三更天,医庐最里间的门被锁上了。

  苏芽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喉结动了动。

  她摸出怀里的红芽草,草汁在陶瓶里泛着幽光——明日,该用这草汁给他洗眼了。

  而在她背后,那扇封着梦笔的门突然发出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用指甲,在门上,轻轻,划了道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