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火还没点,影子先烧了-《凛冬录》

  雪停的第七日,北行谷的律界碑前结了层薄冰。

  苏芽站在碑下,望着远处蜿蜒的雪径。

  二十里外的寒脊沟方向,十三盏羊角灯正顺着雪道移动——那是铁颅公派来的观礼使。

  为首的红袍老者抱着个漆盒,盒盖上雕着寒脊沟特有的冰棱纹,里面装着铁颅公的投名状:半块熔了一半的舌钳,和一张用兽皮裹着的密道图。

  阿苏,

  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裹着新织的羊绒斗篷

  百音婆说声录膜备好了,青喉在钟台试笛,调子比昨日稳了三分。

  他递来一方暖手炉,炉身刻着北行谷新制的律纹

  铁颅公的人到谷口了,要见您。

  苏芽接过暖炉,指尖触到炉身凸起的纹路——那是跛脚匠昨夜偷偷刻的,三株并生的芽草,根须缠在字上。

  她捏了捏,抬头时目光已经冷得像冰棱

  让他们去听心钟下候着。

  听心钟悬在谷中最高的青石台上,钟身铸满北行谷三年来订立的条律。

  此刻钟下搭着雪棚,棚顶覆着半透明的冰膜,将冬日的天光滤成冷白。

  百音婆坐在棚角,膝头摆着十二卷声录膜,每卷膜上都贴着红签,写着寒脊沟刑讯铁砧碎骨盲童哭号。

  青喉立在钟侧,竹笛横在唇边,笛尾系着的红穗子被风掀起,扫过脚边的青铜盆——盆里堆着铁颅公送来的刑具残件,正缓缓熔成暗红的铁水。

  铁颅公的观礼使被带上来时,红袍老者的皮靴在冰面上打滑。

  他抬头望见钟身上的律文,喉结动了动

  苏首领,我家主公说......

  说什么都不如听什么。

  苏芽打断他,目光扫过雪棚下围坐的人群——有扛着犁的农夫,修井的匠人,甚至还有两个从寒脊沟逃来的盲童。

  她抬手,百音婆,放第一卷。

  冰膜突然泛起蓝光,声录膜转动的嗡鸣里,传来金属摩擦声。

  跛脚匠的呼吸陡然急促,右手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工契牌——那是他现在唯一的。

  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混着模糊的呜咽。

  百音婆的手指按在膜上,声音突然清晰

  三日前寅时,寒脊沟地牢,铁颅公亲兵用铁钳拔犯人指甲。

  红袍老者的脸白了。

  第二卷。

  苏芽的声音像钟槌

  去年腊月,寒脊沟西坡,十三名逃奴被钉在冰柱上。

  冰膜里炸开哭声,有女人喊我家娃还没断奶,有男人骂你们不得好死,接着是皮鞭抽在血肉上的脆响。

  盲童们颤抖着抱紧彼此,其中一个小的突然开口

  阿姐,这是我阿爹的声音......

  雪棚下一片抽气声。

  青喉的竹笛突然响起。

  他闭着眼,笛声像刀割开风雪——那是《刑律十二问》的调子,每个音符都对应北行谷律典里的条目。

  当笛声转到伤无辜者,罚没三季工分;杀无赦者,熔其器,夺其名时,铁水从青铜盆里溅出来,在冰面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第三卷。

  苏芽的目光落在红袍老者怀里的漆盒上

  半月前,铁颅公让盲童送陶罐,罐底的刮痕不是磨工具,是磨......

  她顿了顿

  是磨给北行谷看的,让我们以为他在铸刑具,实则是引我们查冰窟,好转移密道里的旧熔炉。

  声录膜里传来铁器拖拽声,混着铁颅公的笑声

  苏芽那婆娘精得很,可她再精,能隔着二十里山梁听见熔炉响?等她查到密道,老子的新刀早该见血了......

  红袍老者跪在冰面上,漆盒摔开,密道图摊在雪地里。

  苏芽没看他,转身望向钟下的人群

  你们说,这样的罪,该怎么审?

  熔了他的炉!

  跛脚匠突然吼起来,右手举着刚修好的曲柄犁

  我帮着熔!

  夺他的名!

  盲童的阿姐抱着小盲童

  他让我们不敢提阿爹的名字,我们偏要在钟上刻!

  记进声录档!

  百音婆摸着声膜

  让后世的人都听见,他的恶比雪还厚!

  青喉的笛声骤然拔高,吹的是《新生谱》——北行谷专为赎变者作的曲子。

  苏芽看向燕迟,他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卷黄帛

  经北行律司合议,判寒脊沟旧主铁颅公:熔尽旧器,夺其私名;今后凡提及,只称;其领地事务,由北行谷律使协管。

  红袍老者浑身发抖

  我家主公说......说愿献三座铁矿换......

  换什么?

  苏芽弯腰捡起密道图,在铁水边蹲下

  换他继续当山大王?换你们继续用铁钳拔人指甲?

  她将图扔进铁水,

  北行谷的律,不换命,只赎命。他要真悔,就带着寒脊沟的人来谷里学工分,学《工税通则》——

  她抬头,目光扫过观礼使,扫过人群,扫过远处的雪山,

  学怎么让人,活得像个人。

  铁水吞没了密道图,腾起一缕黑烟。

  青喉的笛子突然变了调子,是《耕谣谱》。

  跛脚匠跟着哼起来,盲童们摸黑拍手,农夫们用犁头敲着冰面打拍子。

  雪棚外,不知何时聚了许多人——有东山猎户扛着换工分的锈箭簇,有南坡老卒抱着熔了一半的斩首刀,甚至还有几个铁颅公的亲兵,缩在人群最后,手心里攥着刚领的工契牌。

  燕迟走到苏芽身边,望着人群里晃动的火把

  他们在传看律典抄本。

  火还没点,影子先烧了。

  苏芽笑了,呵出的白雾里,她看见听心钟的影子正铺展在雪地上,像一张网,网住了寒脊沟的方向,网住了东山的猎户,网住了所有在风雪里找光的人。

  北风卷着笛声撞过来,钟身突然发出嗡鸣——不是人为敲击,是积雪从钟顶滑落,撞在刻满律文的铜壁上。

  那声音清越悠长,混着人群的低诵,混着铁水的嘶鸣,混着《耕谣谱》的旋律,往二十里外的寒脊沟去了,往更北的雪山去了,往所有还在冰天雪地里冻着的人心里去了。

  苏芽摸出怀里的炭笔——笔杆上的刻痕已经被雪水浸得模糊。

  她将笔扔进铁水,看它熔成一滴金红,转身对燕迟说

  明日起,律使队加派十人。

  去哪?

  寒脊沟,东山,南坡......

  她望着雪径尽头的微光

  去教他们,怎么用律文,生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