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4章 选举提名-《千年一吻》

  提名期开启的消息如春风般一夜吹遍十一州。

  三月十五,各州首府的公告墙前挤满了仰头阅读的人群。桑皮纸告示上,选举委员会用端正的楷书列出了候选人资格:年满四十、在华胥连续居住十年以上、无重大违法犯罪记录、获得至少一州议事院或五千民众联署推荐。条件简明却意味深长——它向所有人宣告:元首之位,并非高不可攀的神坛。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各州议事院。

  天枢城万民议事院正堂,三百张檀木座椅座无虚席。代表们争相发言,声浪几乎掀开穹顶。来自盘州的工匠代表王铁锤——一个手臂粗壮、声如洪钟的中年汉子——第一个站起:“俺推举李恪丞相!这十年,盘州变成华胥第一工坊州,蒸汽机厂、船坞、冶铁坊,哪一样不是丞相亲自规划?去年大台风,丞相三天三夜没合眼指挥救灾,俺们全州人都记得!”

  他的话音刚落,珍珠州的女代表林珍珠起身。这位以养殖珍珠致富的妇人说话细声细气,却字字清晰:“珍珠州也推举丞相。若不是丞相力排众议,拨专款修建防波堤和育苗场,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哪能有今日安稳日子?更别说他还推动‘女子可继承海田’的法令……”她眼圈微红,“我替我娘、我祖母,谢丞相。”

  紧接着,霞屿州、链州、云崖州……一连数州的代表纷纷表态。不是没有人提出其他人选,但当十年政绩摆在那里——各州府建制完善率、识字率提升、粮食增产、海路畅通、冤案率降至历史最低——所有数据都指向同一个名字:李恪。

  然而,真正的波澜在民间。

  三月二十,爪哇中州首府泗水城的市集上,一群肤色黝黑的土着渔民围着一个年中年女性。女子约莫四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箱,正蹲身为一个腿上生疮的老渔夫清洗伤口。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苏医师,您真要去天枢城?”老渔夫忍着痛问。

  苏月抬头,露出一张美丽却带着疲惫的面容。她笑了笑,眼角有浅浅的纹路:“陈伯,您这疮得连续换药七日,我已交代阿秀嫂了。”她顿了顿,“去天枢城……是有些乡亲联名推荐了我。但我觉得自己不够格。”

  “怎么不够格!”旁边一个中年渔妇激动道,“三年前疟疾大流行,是您不顾危险,一个个村子跑,救了多少人!去年海难,您三天三夜守在伤员身边,自己都累晕了!苏医师,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知道谁真心对咱们好!”

  “就是!”一个年轻渔民挤上前,“那些大人物说的治国方略,咱们听不懂。但苏医师您教我们喝开水、用蚊帐、认草药,这些才是实实在在救命的!元首要是都像您这样,心里装着咱们小民,那才叫好!”

  众人七嘴八舌,情绪越来越激动。不知谁喊了一句:“咱们联名推荐苏医师!让天枢城的大人们知道,咱们要的是心里有百姓的元首!”

  人群轰然响应。很快,一份皱巴巴的联名书开始在集市上传签,不会写字的就按手印。红泥手印一个叠一个,密密麻麻,最后竟汇集了爪哇中、南两州六万余个签名。当这份沉甸甸的联名书由几位老渔民代表跋涉千里送到天枢城选举委员会时,所有委员都震撼了。

  与此同时,其他声音也在涌现。

  在工业气息浓厚的盘州,数十家工坊主联合推举经济农工首席白范黎。“白首席懂实务!”一位铸铁坊主在联合推举会上粗声道,“他改良的高炉,让咱们出铁率翻了一番;他推广的标准化零件,让机器坏了能互换维修。治国如治工,要的就是踏实能干!”

  而在港口林立的霞屿州,商贾们则力捧海洋文明共同体领袖沈文渊。一场在“四海商会”堂屋举行的推举会上,身着绸缎的商人们言辞热烈:“沈先生绘制的新海图,让咱们跑南洋少了十日航程!”“他谈判开通的马六甲商路,今年利润涨了三成!”“华胥的未来在海上,需要一个懂海洋的元首!”

  三月二十五夜,丞相府书房。

  烛光透过琉璃灯罩,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李恪没有穿官服,只着一件家常的深青色直裰,坐在案前已有一个时辰。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厚厚一摞各州送来的推举书、联名信,以及他自己亲手写的一份《十年执政得失总结》。

  他的手指抚过总结上那些数字——识字率67%、蒸汽机普及率41%、年海贸总额翻五番、冤案复核纠正127起……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艰难抉择,无数滴汗水与心血。十年,他把一个初生的海外据点,建成了令大食震撼、令倭国敬畏的文明实体。

  可越是这样,他心头越沉重。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塔雅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岁月和丞相夫人的职责让她沉淀出温婉沉稳的气质,只在眼眸转动时,偶尔还能瞥见年轻女孩的灵动。她将一碗冰糖雪梨羹放在案边,轻声道:“夫君,夜深了。”

  李恪没有抬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塔雅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推举书。她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夫君在担心什么?”

  李恪这才抬眼,眼中有着深深的疲惫:“塔雅,你看这些。”他指着七州联合推举书,“十年经营,各州感念,我心中欣慰。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华胥初行选举制,若首届元首便是我这个‘开国丞相’,会不会让民众觉得,所谓选举,不过是走个形式?会不会让后世以为,最高权力仍在元老小圈子里轮转?”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月色如水,天枢城的灯火星星点点,一直蔓延到海边。“元首当年建立华胥,最根本的追求是什么?是打破‘权力私相授受’的旧循环,是证明‘制度高于个人’。如果我顺势当选,哪怕程序完全合法,会不会……反而削弱了这个追求的纯粹性?”

  塔雅静静听着。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双手,曾经执笔批阅万千奏章,曾经持剑指挥舰队“肃海”,如今掌心有薄茧,温暖而有力。

  “夫君,”她声音轻柔却坚定,“你的顾虑,我懂。但你想过没有——民众推举你,恰恰是因为你这十年,真正践行了‘权力服务百姓’的理念。他们选的不是‘开国丞相’这个身份,而是那个修堤防灾、推广识字、平反冤狱的李恪。”

  她转头,目光灼灼:“至于你担心的‘不良先例’……夫君,为何不能由你来立一个好先例呢?”

  李恪一怔。

  塔雅继续道:“你若当选,可以在就职当日,立即推动立法,明文规定‘元首连任不得超过两届’。你自己以身作则,任期届满后无论声望多高,都依制退下。这不正是向天下昭示:在华胥,制度确实高于个人,连开创者都必须遵守吗?”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而且夫君,华胥现在需要你。选举制初行,各方势力涌动,大陆局势又诡谲莫测。此时若换上一个全然陌生的元首,纵有才华,也需时间磨合。而华胥……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李恪浑身一震。他想起玄影昨日密报:张党在神都越发猖狂,反张同盟已开始串联禁军。大陆风暴将至,华胥需要一个稳健的舵手,在惊涛骇浪中保持航向。

  他反握住塔雅的手,久久不语。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如披银纱。

  三日后,三月二十八,选举委员会公示期截止。

  公孙先生在天枢城中央广场的公告墙上,亲自贴上了最终候选人名单。桑皮纸在阳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泽,四个名字用浓墨书写:

  一、李恪(由天枢、盘州、珍珠、霞屿、链州、云崖、爪哇北州七州联合推荐)

  二、白范黎(由盘州工坊联合会、珍珠州农会总会、经济院下属十二司联署推荐)

  三、沈文渊(由霞屿、琉求、珍珠三州海商联盟、海洋文明共同体理事会推荐)

  四、苏月(由爪哇中州、南州六万三千民众联名推荐)

  人群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盯着那四个名字。前三个都在预料之中,但第四个名字——苏月——让许多人瞪大了眼睛。

  “苏月是谁?”一个天枢城商人疑惑地问。

  旁边一个从爪哇来的水手激动道:“是咱们那儿的医师!救过好多人的命!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老百姓联名也能推出候选人!”

  “这选举……是动真格的啊。”一位老儒生喃喃道,手中折扇忘了摇。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汇成兴奋的议论浪潮。四个候选人,代表四种不同的背景、理念和诉求:执政经验、实务才干、海洋视野、基层民生。无论最终谁当选,这场选举本身,已经向所有人展现了华胥制度的包容与活力。

  公告墙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二层,东方墨与青鸾临窗而坐。

  青鸾望着楼下沸腾的人群,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墨,你看民众的反应。他们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决定国家元首了。”

  东方墨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深远:“信,比选更重要。当万民真心相信这套制度,它才有了真正的生命。”他顿了顿,“李恪的顾虑,塔雅应该能化解。至于那个苏月……有点意思。”

  “你觉得她能走多远?”

  “不重要。”东方墨放下茶杯,“重要的是,她的出现本身已经证明——在华胥,任何一个普通人,只要有德有能,得民心,就有机会站到最高舞台。这个信号,比谁当选更有价值。”

  他望向窗外碧蓝的大海,仿佛透过万里波涛,看到了另一片大陆上的阴霾。

  而在洛阳,同一轮明月下,陈延之刚刚译出一份来自华胥的密报。看到四个候选人的名字,尤其是“苏月”及其推荐方式,他怔了许久,最终在记录册上写下:

  “华胥选举候选确立,竟有平民医师凭六万民众联名入围。此举若在大陆,匪夷所思。然在华胥,似成自然。对照神都:张党以谄媚得宠,清流以门第相聚,寒门才俊无门可入。两相对照,岂非天渊?暗眼陈延之,神龙元年三月廿九夜记。”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补上一句:“女皇今日咳血三次,张易之代批奏章十七份,其中五份涉军务调动。”

  窗外,神都的夜,黑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