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3章码头风雪夜-《玉佩牵缘:真假千金沪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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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五年,冬。

  江南的雪,下得缠绵,也下得吝啬。细碎的雪沫子被江风卷着,扑在脸上,带着湿冷的疼。镇江码头,天光晦暗,已是傍晚时分。货轮沉闷的汽笛声,脚夫沉重的号子声,混杂着江水拍打木桩的呜咽,交织成一幅灰败而疲惫的图景。

  码头角落,一处堆满废弃木箱和油布的背风处,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影子。

  是贝贝。

  她紧紧裹着养母临行前硬塞给她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袄,怀里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的粗布衣裳,几块硬邦邦的干粮,还有……贴身藏着、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半块玉佩。

  冷。刺骨的冷从潮湿的地面渗透上来,钻进单薄的鞋底,冻得她脚趾发麻。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干粮早就啃完了,剩下的钱,在付了从水乡到镇江那摇摇晃晃的小火轮票钱后,就只剩几个可怜的铜板,得留着到上海后应急。

  她已经在这码头耗了大半天。打听去上海的客船,最便宜的统舱票也要一块大洋。她掏不出。想找点零活,搬货、卸船,人家看她是个瘦小的小姑娘,还是个生面孔,连问都不问,直接挥手赶开。

  “小丫头,别在这儿挡道!晦气!”一个穿着油腻棉坎肩的脚夫粗声呵斥,扛着沉重的麻袋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一股混杂着汗臭和鱼腥的风。

  贝贝抿紧嘴唇,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没吭声。眼睛却固执地盯着江面上那几艘看起来稍微像样点的客船。其中一艘船身上刷着“沪江号”三个白漆大字,船舷边已经有些拎着行李箱、穿着体面的人在排队上船了。

  上海。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也是母亲(养母)口中吃人不见血的大魔窟。她必须去。为了躺在家里破床上,因为无钱医治而咳血不止的养父莫老憨。为了被黄老虎那帮恶霸逼得走投无路的乡亲。也为了……怀里这半块似乎藏着秘密的玉佩。

  养母把她送到小火轮码头时,哭得眼睛都肿了,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阿贝,到了上海,凡事忍让,莫要逞强。实在不行……就把那玉佩当了,换点钱,赶紧回来。你爹和我……只要你平平安安……”

  贝贝当时用力点头,心里却清楚,这玉佩,不能当。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是养父母捡到她时就在她身上的东西。再难,也得留着。

  天色更暗了,码头上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电灯,光晕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微弱。江风越发凛冽,像刀子一样刮过来。贝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把包袱抱得更紧,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

  “抓住他!别让那小子跑了!”

  “妈的!敢偷到龙爷头上!活腻歪了!”

  几个穿着黑色短打、一脸凶相的男子,正追着一个穿着破烂、身形灵活得像泥鳅的半大少年。那少年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在码头堆放的货物和人群中左冲右突,慌不择路地朝着贝贝这个角落跑来!

  贝贝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往更暗处缩。可那少年冲得太快,眼看就要撞上她面前的木箱!

  “砰!”

  一声闷响,少年被地上凸起的缆桩绊了一下,狠狠摔在离贝贝几步远的地方,怀里的东西也摔了出来——是一个油纸包,散开了,露出里面几块还冒着热气的、白生生的米糕。

  追兵转眼就到。

  “小赤佬!看你往哪儿跑!”为首的刀疤脸狞笑着,抬脚就朝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的少年踹去!

  贝贝瞳孔一缩。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养父被黄老虎手下围殴的情景,闪过养母无助的哭泣。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住手!”

  脆生生的女音,在寒风呼啸的码头角落里响起,显得突兀又微弱。

  刀疤脸的脚停在半空,诧异地扭头,看到了角落里那个裹着破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的小姑娘。

  “哟,还有个同伙?”刀疤脸嗤笑,“滚一边去!少管闲事!”

  贝贝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腿肚子也在发软。但她还是撑着身后的木箱站了起来,挡在那摔懵了的少年面前,挺直了瘦小的脊梁。

  “他……他偷东西是不对。”贝贝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字句清晰,“可你们……也不能往死里打。一块米糕而已……”

  “一块米糕而已?”刀疤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小丫头片子,知道这米糕哪儿来的吗?是龙爷孝敬码头巡检老爷的!被这臭要饭的糟蹋了,巡检老爷怪罪下来,谁担待?你吗?”

  他上下打量着贝贝,眼神轻蔑:“看你这样,也是个没主的野丫头吧?再多嘴,连你一起收拾!”

  说着,又要动手。

  “等等!”贝贝急中生智,脱口而出,“我……我赔!”

  “赔?”刀疤脸和几个手下都愣了一下,随即哄笑起来,“你赔?拿什么赔?把你卖了都不值一块大洋!”

  贝贝咬着下唇,手伸进怀里,摸索着。她身上最值钱的,除了玉佩,就只有……

  她掏出了仅剩的那几个铜板,摊在手心,因为用力,指尖都在微微发抖:“我……我只有这些。剩下的,我……我可以做工抵!”

  那几个铜板,在昏黄的灯光下,寒酸得可怜。

  刀疤脸的笑声更大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做工?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给爷捶腿都嫌你没力气!”

  倒在地上的少年这时缓过劲来,抬头看了贝贝一眼,眼神复杂。他看起来和贝贝年纪相仿,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很亮,透着股倔强和野性。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一个打手又踢了一脚。

  “行了,别跟这俩小瘪三废话!”另一个打手不耐烦道,“把这小子拎回去交差,这丫头……轰走算球!”

  刀疤脸点点头,伸手就要去抓那少年。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少年衣领的刹那——

  “且慢。”

  一个平和却自带威压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风雪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外罩黑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清癯,气质儒雅,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衣着体面、沉默寡言的随从。

  这身打扮,这气度,一看就不是码头上的寻常人物。

  刀疤脸脸上的横肉跳了跳,嚣张气焰瞬间收敛了不少,试探着问:“这位先生是……?”

  中年男人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先扫过被围在中间的贝贝和那少年,最后落在刀疤脸身上,语气平淡:“不过几块糕点,何必为难两个孩子。损失多少,我替他们赔了。”

  说着,他身后的一个随从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递了过去。

  刀疤脸眼睛一亮,忙不迭接过,掂了掂,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先生大气!既然先生开口了,那就算了,算了!”他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算你小子走运!”又瞥了贝贝一眼,带着手下转身走了。

  风雪依旧,角落里只剩下贝贝、那少年,和那位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

  贝贝还处在懵然的状态,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的先生。

  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声音温和:“小姑娘,没吓着吧?”

  贝贝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又意识到该道谢,有些笨拙地鞠了个躬:“谢……谢谢先生。”

  “不必客气。”中年男人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满是冻疮的手上,又看了看她单薄的衣衫和怀里的旧包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码头?是要去哪里?”

  “我……我要去上海。”贝贝小声回答。

  “上海?”中年男人似乎有些意外,“就你一个人?家里大人呢?”

  贝贝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家里……有事。我要去上海挣钱。”

  中年男人沉默了片刻,又问:“去上海,有落脚的地方吗?有认识的人吗?”

  贝贝摇摇头。

  中年男人看着她倔强又带着茫然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贝贝:“我姓齐,在沪上做些小生意。你若到了上海,实在无处可去,可以按这个地址,去找齐公馆的管家,就说……是镇江码头的齐先生让你去的。或许,能给你找个栖身之所。”

  名片是硬质的白纸,印着工整的黑色楷体:“齐氏商行齐守仁”。

  贝贝接过名片,握在手心,冰凉的名片边缘硌着皮肤。她不知道这位齐先生为何要帮她,但此刻,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像寒夜里的一小簇火苗,让她几乎冻僵的心,感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谢谢……齐先生。”她再次道谢,这次真诚了许多。

  齐守仁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地上已经爬起来、正警惕地看着他的少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贝贝道:“雪大了,早些找个地方避避吧。上海……不是那么容易闯的,凡事多留心。”

  说完,他拄着文明杖,带着随从,转身融入码头的风雪与暮色之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贝贝握着那张名片,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

  “喂。”旁边传来少年的声音,带着点别扭,“刚才……谢了。”

  贝贝转过头,看着他。少年拍了拍身上的雪和泥,虽然狼狈,眼神却不服输。

  “你也……要去上海吗?”贝贝问。

  少年撇撇嘴:“本来是想扒条船混过去,现在……”他看了一眼贝贝手里的名片,眼神闪烁,“算了。你自己小心点吧。上海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

  他说完,捡起地上那几块已经沾了泥雪的米糕,胡乱擦了擦,塞进怀里,然后猫着腰,很快消失在另一堆货物后面。

  码头上,又只剩下贝贝一个人。

  风雪更急了。

  她将齐先生的名片仔细收好,和玉佩放在一起。然后,她重新抱紧包袱,目光再次投向江面上那艘“沪江号”。

  船上的灯火,在漫天飞雪中,朦朦胧胧,像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入口。

  前路未知,风雪载途。

  但,她没有退路。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贝贝迈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朝着登船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走去。

  雪,落在她单薄的肩头。

  也落在,那艘即将载着她驶向命运漩涡的客船上。

  沪上,就在前方。

  (第0233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