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 苏娴验出帕上毒,凶手指向李丰泰-《风筝奇案》

  李值云带着千辛万苦寻来的“证物”,心潮澎湃的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了苏娴。这位医术高超的女郎中,曾在往事中显露出非凡的见识。

  衙中仵作验毒的手艺,恐怕远不及她,毕竟曾怀疑过,她拥有精绝的炼毒手艺。

  毕竟会炼毒,就代表会验毒。

  那不如找她一验,一来,结果可能更好,二来,也顺便刺探下她的本事。这三来嘛,小豌豆近来在庐陵王府办差,不得空回家,也好跟她说一说孩子的近况。

  念头一转,李值云便不再犹豫,马缰一扯,调转方向,疾驰向了南城茶花街的禾心医馆,期盼能寻得一线真相。

  二月下旬了,茶花街早已褪去了冬的萧索,路两旁浓艳的茶花都要开败一茬。

  夕阳透过袅袅云丝洒在石板路上,还有温暖的风拂过,将几片凋落的花瓣轻轻卷起,又无声落下。

  行人穿着春衣,三三两两走过,偶尔驻足,似是惋惜这一季花事的匆忙。

  枝头余下的几朵仍倔强地开着,红得像陈年的胭脂。

  整条街弥漫着一种早春将尽,新绿未浓的恍惚气息。仿佛时间化为了一个小姑娘,正站在季节交替的门槛上,悄然张望。

  李值云勒马时,马蹄踏过一地落花。扫街人在此时偷了懒,似乎不忍将它们过早扫去。

  望了一眼禾心医馆的匾额,它静谧的悬在门楣上,和医馆里气息娴静的女子,构成了一副极其生活气的画。

  听到脚步声,正抱着药筐整理薄荷叶的苏娴抬起了头。

  开门做生意的,总是对脚步声格外警觉。

  看到是李值云,苏娴满脸是笑的放下了药筐,即刻迎了过来,请坐,看茶。

  “李司台怎么得空来了?豌豆近来如何?我这一日日盼着,总是接不到她回家的信儿。”

  李值云菀然。其实,她不讨厌苏娴,甚至还有点钦佩她。

  一个独身女人带着个孩子,非但没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反倒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虽然这是贫民聚集的南城,虽然购置的这套宅子还是个凶宅,可对于一个时代不供养的女子来说,已然是稀疏难得了。

  李值云道:“近来她在外头办差,瞧这情况,估计也快了。对了,豌豆生日是二月二十二对吧?”

  苏娴沏了一杯好茶端过来:“没错,正是二月二十二,后天就到了。嗐,小孩子家家的,生日过不过的,没什么紧要。只要她能为您分忧,便是她的福分。”

  李值云微笑着摇了摇头:“苏郎中这话当真客气,我既是她的师父,咱们便也是一家人了。”

  话罢,她从袖中掏出帕子,“今日我过来,是有桩事央求苏郎中。你看看,这方旧年陈丝帕,可有侵染过什么毒物?”

  苏娴从屉中拿出了一双薄薄的羊皮手套戴上,适才接过了帕子。

  纤柔的指尖隔着羊皮手套,轻轻摩挲过丝帕的纹路。这帕子的用料是上等的云纹锦,采用的针法是广绣,苏娴认得,她向来是个细心聪慧的人。

  摩挲了片刻,发现所绣的竹叶脉络,是一种极为别致的“线疙瘩”。

  真的,摸着涩手,完全可以用线疙瘩来形容。

  苏娴叹了一声:“如果这帕子当真有毒,恐怕毒物就藏在这线疙瘩里。”

  李值云蹙眉,点头,一脸郑重的等待着苏娴验下去,给出一个真实的结果。

  苏娴将帕子凑近鼻尖,闭上眼睛细嗅,起初只是一种陈年的霉味和灰尘气息。

  渐渐的,就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可再仔细嗅,这甜腻里竟藏着一缕清苦的气息,就像在冬日里熬药,药气飘到窗棂上结了霜花。

  苏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持续闭着眼睛,轻轻呼吸,丹唇吐珠般浅浅地念出了几味药材的名字:“洋地黄,蟾酥,乌头,丁香……”

  年代太久,八年了,她也只能尽力的品到,这几种药香了。

  随后,她睁开眼睛,利落的转过身去,从药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碗,再给碗底铺着一层晒干的龙胆草粉末,兑进少量清水,便成了一碗青灰色的液体。

  然后,用指甲去拨那竹叶上的线疙瘩。

  拨了少时,只见有一些细小的粉末落入碗中,那原本青灰色的龙胆草汁液竟渐渐泛出浅紫。

  苏娴叹了一声气,放下帕子,脱去了手套,适才缓缓说道:“是‘醉春眠’。”

  短短的四个字,却有千斤重。好似个榔头,撞向了李值云的心口。

  苏娴的声音平静,唇角却隐隐带着一味讽笑,“这是个调毒高手啊,还是个极品绣娘。”

  李值云直直的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问,此话怎讲。

  苏娴慢慢说道:“她将毒粉藏入绣品的针脚之中,每使用一次,便等同于中毒一次。累积十余日,便会毒发。而且此毒,属于慢毒,专攻心脏。起先使用,会使人精神抖擞,忧郁缓解,而后一旦毒发,便会骤然心衰,并且仵作难以验出来,往往会判为其他死因。不过……”

  “不过什么?”李值云急切问道。

  “不过,单单是一个帕子的毒量,恐怕不够,毕竟帕子要经常换洗。”苏娴回道。

  李值云揉了揉额头,她又开始头痛了。压抑的悲痛得不到即时疏导,便会头痛。

  她沉湎于痛中,在心中暗道,是啊,这方帕子,不过是阿娘出借给许翎的。这就足以说明,在她的身边,几乎全部都是带毒的绣品。

  瞧着李值云的沉痛貌,苏娴猜到了三分。她压低了声音,一脸关切的询问着,生怕再戳痛她:“可是李司台的亲友,被人谋害?”

  李值云抽了下鼻子,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答道:“没错,是我娘。八年前的风筝案,当时的死者就是我娘。”

  听到这个回答,苏娴有些惊讶,但更惊讶的是,李司台居然会向自己吐露心声。

  苏娴眉眼频蹙,有些无措的安慰着她:“那时下终于找来了证据,我这就以医馆的名义,为你写一纸医案。日后,你也方便作为呈堂证供。”

  李值云不禁拱手:“谢过苏郎中了。”

  在医案之中,苏娴详细阐明了药理。

  她指出,洋地黄、蟾酥、乌头等药材,因其能够增强心肌收缩力、改善心脏功能,故而常被用于治疗心衰之症。

  然而,这些药材若使用过量,便会引发相反的效果。

  例如洋地黄过量可能导致心律失常、恶心呕吐等中毒症状,蟾酥和乌头则因含有强心苷类物质,过量使用会加剧心脏负荷,甚至引发致命性反应。

  此外,苏娴还强调,心衰极易在情绪波动、过度疲劳以及剧烈运动后发作。

  因为这些因素会使心脏代偿机制失衡,导致气短、水肿等症状突然加重。

  当李值云拿到了医案,心中又泛起了一抹狂喜。

  对上了,都对上了!

  阿娘是在坠河之前,就逝去的。且当时,她与其他同僚牵着风筝在河滩上奔跑,这不正是剧烈运动么!

  李值云再三感谢:“今日之恩,我只能加倍善待小豌豆,来回报娘子了。”

  苏娴笑道:“只是医者的本分,谈不上什么恩情,李司台言重了。”

  李值云压了压唇,满眼感激:“原本今日,至少小酌一顿,来酬谢娘子。奈何现下,没有这个心情。改日,等到改日我好些了,小豌豆也回来了,我定要带你们一起,去和君楼庆贺一番。”

  苏娴笑着应了:“好,妥妥的,你这顿酒,我可是吃定了。”

  李值云喜难自禁,这便又一拱手,适才告辞出门。

  再度牵起马缰的时候,天边刚好飘飞着一道彩色的云。人看到眼里,心情也截然不同,心中那八年来的积郁仿佛开了个泄洪的口子,人也瞬时就轻盈了。

  马儿一声轻嘶,踏着渐沉的暮色,稳稳停在了冰台司门前。它似是也知主人心情,蹄声轻快,仿佛这一路都伴着无声的欢歌。

  李值云翻身下马,衣袂拂过黄昏微凉的空气,脸上虽倦,眼底却亮着一簇光。

  冰台司的晚已然备好,菜色虽简单,却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可她坐在案前,举箸欲食,不过略动了几口,便再难下咽。

  人总是这样,她垂眸淡淡一笑。难过时食不知味,欢喜时,竟也如此。胸腔里那颗心跃动得太满,再也容不下其他。

  但她旋即敛了笑意。现在高兴,还太早。此番虽是初战告捷,从薛义寒口中撬出了关键线索,但终究只是孤证,只是通往真相的一个起点。

  她甚至不敢放任自己太过欣喜。人活一世,犹如长夜行路,偶尔得见一刻星光,若沉溺其中,只怕连这片刻微光也会被上天收回。乐极易生悲,她从来深信不疑。

  强迫心绪沉静下来后,李值云独坐在书房。灯花噼啪一声轻爆,映着她凝重的侧脸。她再次展开日间审讯薛义寒的记录,一字一句,细细重读。

  “林簌上书御前,实名检举其顶头上司,李丰泰李学士暗通突厥之罪……”

  白纸黑字,森然无情。若薛义寒所言非虚,那么这位官居学士、出身宗室的李丰泰,便是谋害她母亲的元凶。

  然而,推测终究只是推测。刑狱之事,讲究铁证如山。没有证据,一切猜测皆是虚妄。

  眼下,李丰泰远在蓝田家族封地,俨然一副清闲度日的姿态。该如何入手?从何查起?

  李值云的目光胶着在口供上,眉心紧蹙,思绪如潮涌般翻腾不息。

  她深知李丰泰的背景——他并非寻常朝臣,乃是太宗皇帝一脉的旁支子侄,身份尊贵,盘根错节。若无确凿铁证,莫说治罪,便是想要动他分毫,也难如登天。

  李值云清醒的意识到,双方身份悬殊,若要查办他,甚至还要找到他的其余罪行。

  或许,当先遣一心腹线人,秘密前往蓝田,暗中查探其日常行止,交往人物,甚至若能寻得几分过往文书线索……

  她提笔蘸墨,在纸笺上迅速写下几行部署,思路渐次清晰。

  可就在此时,一个极其突兀的疑窦骤然刺入脑海,令她笔尖一顿。

  当朝圣人明察秋毫,处事公正,尤其对待宗室子弟,向来更为严厉,从不徇私枉法。

  若李丰泰果真十一年前便犯下通敌叛国之重罪,圣人当时既已派薛义寒这等心腹前去“处置”,为何最终却又不了了之,竟容他安然活到今日,甚至得以归隐田园,安享富贵?

  这……与圣人一贯的作风,简直背道而驰。圣人素来雷厉风行,对叛国之事更是零容忍,昔年处置类似案件时,从不留丝毫情面。为何独独对李丰泰网开一面?这其中必有蹊跷。

  当年要“处置”李丰泰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又是什么,让圣人改变了初衷?

  是有人暗中求情,还是李丰泰手握什么把柄?抑或是圣人顾念什么,勉强留他一命?

  此时的李值云,毫无头绪。可她又觉得真相在向自己招手,一切就在眼前了。

  她揣着这个沉甸甸的疑问,霍然起身。她命人备了几样酒菜,随后亲手提了食盒,举步便向诏狱走去。

  夜色渐浓,月光被乌云遮蔽,四周一片寂静。前方的诏狱陷在一片浓黑之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一只乌鸦站在诏狱的飞檐上,发出了两声沙哑的鸣叫,更添几分凄厉。

  诏狱门前,猩红的烛光从两旁石头灯柱中透了出来,摇曳不定,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恍惚之间,竟觉得诏狱的大门,像极了獬豸张大的口,要咬碎一切的魑魅魍魉。空气中弥漫出诏狱特有的肃杀之气,而这反使亟待真相的人,感到心头火热。

  李值云心头火热,仿佛有力量加身。她握紧食盒,目光坚定。

  大步走入诏狱,凉凉的阴风扑面而来。狱卒躬身行礼,她略一颔首,径直走向深处。

  再度提审薛义寒。

  这一次,她定要问出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