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一章:惑-《夜斩仙》

  极致的冷意里,悄无声息蔓延出夏日晨曦般的温凉。

  卓无昭知道文柳句已经催动“繁针戏”,让灵气游走于他的筋脉之间。

  这样短暂的舒适会让人放松警惕,也会让人万劫不复。

  其实以文柳句的道行,不必专注于操纵卓无昭心志,使其臣服,用“玄骨刺”强行控制实在简单得多。

  毕竟一副重伤的身躯,还能翻天不成?

  可文柳句舍不得。

  他精研“繁针戏”数百年,灵气已经敏锐到足够透过肉身,捕捉一个人的灵气构成,窥探其本质。

  这个“本质”,用通俗的词来概括,就是“魂灵”。

  或者“魂魄”。

  三魂七魄,从某个方面来说,是一个人最深切、最纯粹的隐秘。

  它是天地创造的烙印,据说连轮回转世都无法完全抹消、重建。

  从见到卓无昭的第一眼起,文柳句就有一种预感。

  直到他的灵气渗入这年轻人的身躯,他知道他的预感是对的。

  尽管连他也无法确定,卓无昭魂灵中的异常究竟是什么,但他只要想到,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加快。

  他想完全拥有这份“礼物”。

  ——这一定是他命中注定的作品。

  连看到卓无昭的迷茫又挣扎的神色,都不会让他感到愤怒。

  太轻易得手的,就不够珍稀。

  那些寻常的玩意儿,他有过太多了。

  只要卓无昭低头,他可以暂时让步。

  反正往后,他的计划还会进行,还会有数不尽的珍品落在他手上。

  时间很长,他不着急。

  “你……还真是让我……看错……”

  卓无昭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抖,痛和暖交织,让他在云端和地狱间失重般游移,神志如火烤。

  他的眼眸更暗,更沉,仍有一点光亮着,是空茫雾中的灯、燃烧于海底的星辰。

  “既然……这样……”

  他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嗤笑。

  文柳句怔了一怔。

  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对放逐的灵气的操控权,面前的眼眸变得温顺。

  满身血迹的年轻人俯首,匍匐在他脚下。

  然而,又有一双血手攀上来,厉鬼索命似的,抓向他的脸。

  文柳句不紧不慢地退开了一步。

  “啪”。

  一声闷响,将周围景致都打破。

  文柳句看到了从他手上摔下的木匣,盒盖裂开缝隙,露出里面黑色的腿甲,还没拼合起来,因此一块一块散落着。

  腿甲无光,乍一眼平平无奇。

  卓无昭倒是认出来,这材质与白发人的那块胸甲类似,造型风格也配套,不过颜色上有些深浅差异。

  想必作为锻造材料的骨晶,其来源除了堕落之仙,大概还少不了异化之妖。

  他要找的匠师,就是文柳句无疑。

  卓无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把事情闹得有点太大了。

  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再想这些。

  关节处的“玄骨刺”更进三分,他呼痛的声音被铁索掐在喉咙里,几乎发不出来。

  “不要耍小聪明,试图激怒我。”

  文柳句的声音还是很柔和,他像一个包容的长辈,俯身拾起凌乱的腿甲,重新放好、盖上。

  再抬头,被悬在半空中的人没了动静。

  文柳句拂袖,铁索又松开些许。卓无昭头颅无力垂下,已是昏死过去。

  伤疲的身体会瓦解意志,这年轻人还能熬得住几次呢?

  明天,文柳句不自觉微笑起来,最多不过明天,他的雕琢就要成形。

  或许他应该再强硬一点,用灵气直接侵入对方的脑部,虽然会有些后遗症……但在混乱的废墟里重建秩序,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这样想着,文柳句手托木匣,转过了身。

  他轻飘飘上了悬棺丛下的高台,指尖起势,流光没入山壁。

  也正是在星月洞窟延伸处,三层阵法各自旋转,徐徐地打开一方新的洞窟。

  窟中竖立着一副薄棺,棺身银白,上面红痕突兀,铁画银钩。

  文柳句走近薄棺,那棺材板倏地隐去,敞开其中一副骸骨。

  说是“一副骸骨”,又不全然是。世上之人骨相不一,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即便是同一个人,其左右手都或许会有细微差别。

  而面前这一副,像是经过最精细的打磨和呵护,从颅顶到脚尖,对称、修长、笔直,完美得连颜色都是白净温润的。

  文柳句站在原地,望着它许久。

  “把东西都带进来吧。”

  他忽然开口。

  盲女轻声的回应在入口响起。她早就准备好一切,将另外几个木匣都一一捧来。

  其中之一,正是文柳句自“雾山”以百妖洗练所得。

  所有木匣都被揭开,在文柳句身后一一摆好。

  匣内,以骨晶制成的甲胄部件大部分已经被拼合,包括丰五行炼制的护手,还有文柳句在蔺老板手上重新收来的、白发人的胸甲。

  盲女做完这些,就退到了台阶之下。

  她是第一次“看”到文柳句拼合它们,往常,她只能听到蜜蜂般的嗡鸣,感受到熔炉似的热量,和急促的风声。

  文柳句抬手,甲胄部件都漂浮起来,热浪席卷。

  高山的冷意制止了热浪的扩散,盲女的长发被风向后吹起。

  分散的躯块在光晕游移中一点点成形。

  她想起她从未真正“见过”的光。

  那个人在黑暗中,在她耳边诉说。

  “阿琢,等你身体好起来,我再想办法医治你的眼睛。”

  “你一定要看到——我的术法,跟你一样,美得像一场梦。”

  他怀着骄傲与缱绻,拥抱着她许下承诺。

  他以为她是最善解人意的枝上花,是随命运而来,点缀在他那片清流之上的浮光。

  可她只是个……引他入彀的诱饵。

  连“作品”也不是。

  文柳句救下她时,她尚年幼,比一只刚满月的狗崽都干瘪,不会说话,遑论什么灵气慧根。

  这么多年来,文柳句也从来不曾教她处事,教她修行。

  他只要她“听话”。

  不是同那些傀儡一样的“听话”,是允许带着脾气的、不那么干脆的“听话”。

  诚如一只叛逆的小猫小狗,偶尔捣捣乱,更能得到主人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