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砂の器》-《文野:文豪集邮手册》

  “千代桑,能否说得更明白些......”松本清张的语气中难得显出了几分迟疑。

  然而千代宁宁当然不可能直接回答那些值得怀疑的怪异点。她装作没有领会松本清张的真意,“答非所问”道:

  “我们对《点与线》的宣传口号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它以列车时刻表的精密诡计为壳,内核却是对权力腐败的尖锐揭露,可以说是实至名归。”

  “从来没有一部社会派推理小说能同时做好这两者,不是诡计太过粗陋,就是社会批判不够大胆,流于表面......”

  “但这不够。清张老师,您知道文学圈也存在鄙视链吗?传统观念中,推理小说只是娱乐大众的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无关。社会派原本应该打破这种偏见认知,但他们至今未能做到......”

  “而我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您还记得吗?我们并不是要去评判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究竟孰高孰低,关键在于,我们可是要通过您的小说引起一场革命,由文学界席卷整个社会的革命!”

  “想要达到这种效果,当然需要在严肃文学领域下功夫......因此,您的小说必须要让严肃文学圈那些清高的家伙全都心服口服才行——”

  “这部长篇小说的文学性,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是这么认为的。”

  松本清张没料到对方想要开启的是这种讨论。他本以为这位会长小姐单独留下他是为了提点他某些权贵阴私的敏感话题,这才符合她早慧的名流千金身份,难道不是吗?

  然而她现下真正想要与他讨论的,分明就是文学本身......这本该是编辑的工作,但他已然感到,她方才的寥寥数语,竟胜过以往编辑曾给他的一切专业点评......

  是因为她是会长,所以尤其大胆敢言吗?

  是因为她仿若有某种异能力,精准地切中了他的内心偏好吗?

  还是因为,她这莫名的自信笃定,连同那无法揣度的神秘性一起,即使是最坚定清醒之人,似乎都会在听到那些话后不由自主地信上三分......

  “所谓文学性,究竟何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以往一样古井无波地问道,“《宿命》的案件是真实的,我并没有从作家的角度做什么精妙的安排......”

  “所以我才认为,这样浑然天成的巧合简直就是奇迹......”千代宁宁情不自禁地慨叹起来,“又或许是因为,朴素的‘真实’正是社会派推理小说的真谛!”

  “小说中凶手的形象完全摆脱了传统推理小说的工具属性,他不是天生的恶,是社会的偏见和畸形的价值取向使他走出了这一步,并且一路走到黑......”

  “他也不是全然的残忍,您有描写他对童年温情的回忆和曾经对艺术的真心热爱,不是吗?”

  “在下只是追求最真实的反馈。事实上,我并不能理解凶手为什么会在那首名为《宿命》的曲子里插入老家街头艺人唱过的民间小调。”这种行为太过愚蠢,连门外汉都能听出旋律的违和......

  “如果不是小林先生强调曲子的细节描写甚至是小说的精髓的话......”他原本并没有打算花太多精力去塑造那支名为《宿命》的钢琴协奏曲。

  松本清张的回复符合他新人作家的认知,但在千代宁宁眼中,清张老师竟然拿出了内容上和三次元清张的那本巅峰级“代表作”几乎完全相同的小说,绝不只是命运馈赠的巧合......

  “我不认为清张老师真的不懂人性的复杂哦。”

  她直视着松本清张那双幽深晦暗的黑瞳,只见那瞳仁里映不出多余的光影,沉静得像深夜的寒潭,那寒潭上却又始终蒙着一层什么,似雾气,又似月光......

  “您如果真的不懂,又怎么会让凶手在深夜对着钢琴流泪呢?”

  “......”松本清张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是,在付诸思考前,他就已经这么做了......那堕落到无药可救的凶手会有此种挣扎,他似乎默认了这一点......

  “除了凶手,书中的每个角色其实都是矛盾复杂而真实的,这就是所谓文学性。”至此,千代宁宁才算回答了清张老师的问题,

  “身份矛盾、心理矛盾、社会矛盾,全都通过朴素的叙事,从人物命运里自然生长出来,故事就这样跳出了解谜的框架,进入了严肃文学的领域......”

  松本清张像是思考了片刻,无法确定他是否理解了她所谓的“文学性”,只听他略显迟钝地张口,问的却是——

  “跳出解谜的框架......是正确的吗?这个故事中的凶手和警察似乎都太平庸了些......”

  不知为何,千代宁宁也渐渐有些习惯了清张老师这让人摸不清深浅的、略显古怪的反射神经......

  “不需要奇技淫巧的杀人手法,甚至不需要执着真相的侦探或警探,故事中的刑警先生对受害者的同情大过对真相的执念......我认为这些设置都是恰到好处的。”

  “从精密诡计到日常写实,从侦探视角到众生视角,这些当然不是缺点,反倒是我们必然要选择它的原因。”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清张老师疑似患有面瘫症的脸,果然还是看不到任何波动,总觉得即使用上超推理也分析不出什么微表情的样子......

  停顿片刻,她忍不住开始了某些“神棍”式的激情“演说”:

  “未来将会有许多优秀的作家模仿这种写作模式,我十分确信这一点。或许您担心,这样的作品算不算推理小说......但划分出社会派的目的不就在于此吗!”

  “那种批判或许必然会出现,但这样的作品也有它的读者,并且还是相当庞大的读者群体!”——不信请参考某位被戏称为“畅销君”和“行走的印钞机”的作家!

  “当然,清张老师其实具备写好本格推理小说的能力,我们一开始就可以通过《点与线》证明这一点,这一步也是十分重要的,更有助于确立您在社会派的地位。”

  “而这部小说,”她将双手郑重地贴上桌上放着的小说复印本,“它和我们即将要打的舆论战的调性更相符,并且,或许后者的意义会更符合您的理想,不是吗?”

  “让那些想要质疑社会派的人都不敢轻易开口,推理小说家从此也可以承担‘国民作家’的使命与荣誉,您就是应该成为这样的作家才对!”

  “......”

  若是旁人在这,绝对难以想象,在如此激动人心的演说之后,松本清张竟然仍旧只是给予了一阵面无表情的沉默。

  所幸,这沉默只是短短的几秒......“我明白了......那就用它吧。”

  “不过某位内阁大臣那边,应该不要紧吧?”——这问题依然相当的务实朴素。

  “和《点与线》中高官犯下的案子相比,新小说的案件其实并没有那种敏感性,顶多是在音乐、娱乐圈引起一些小波澜吧,这样一来,大家应当也会更关注文学本身......”

  千代宁宁充分发挥了自己实则不多的政治头脑作答道,她明白自己此刻需要做出的其实是令人安心信任的承诺,而非盲目自信的预判......

  “至于那位内阁大臣,我想他会知道分寸的。尤其是,等《点与线》的宣发开始后,他会更加明白自己不该倚仗‘身份’在某些事情上‘小题大做’......”

  至此,松本清张再无疑问,于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那么,在下接下来会专注于《宿命》的润色工作。”

  “不对,不是《宿命》。”在他答应之后,过分年轻的会长小姐却又轻轻反驳道。

  松本清张:“您的意思是......?”

  “它的名字不该叫做《宿命》。”千代宁宁缓慢而坚定地开口,始终没有忘记她选中这份稿件的真正原因......

  “孤独的孩子,在寂静的河边堆制砂器,初成之时,大雨不期而至。”

  “在小说的开头,您写了那孩子在河边堆砂器的画面吧......”

  松本清张没料到她会点出这一幕:“在下以为这只是老家的风物描写,孩子们常在河边堆沙堡,我也有类似的回忆......”说到这里,他却像是怔住了,慢慢停下了叙说。

  “不觉得很贴切吗?”

  随着面前轻飘飘响起的、带着轻微笑意的声音,他抬起了头,只觉得这位千代小姐的神秘性更加难以捉摸了......

  “人生就如同用沙子堆制的器皿,无论如何努力制作成型,都会马上破碎、消散......看似华丽美好,但却脆弱不堪,一场大雨就能使其彻底崩塌......”

  “所以......”

  “小说的名字合该叫做——《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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