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檄文-《北朝争雄》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歷朝歷代打仗前都得要写檄文。

  怀荒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於是乐起主动请缨揽下了这个活计。毕竟穿越不抄诗等於没穿越嘛。

  不过眾人还是將信將疑,眾口一词先让卢喜给乐起把把关。

  “偽擅政元叉者,性非和顺,属籍疏远。昔以太后姻婭,早蒙宠擢。洎乎晚节,秽乱禁中。曾不怀音,公行反噬。”

  卢喜向眾人读著檄文,心想这说的是权臣元叉早年因为娶了胡太后的妹妹胡玄辉而受提拔髮跡之事。

  “入门见嫉,鬚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这句话既形象又琅琅上口,卢喜心里都能想像的出元叉拍马屁的样子了。

  “狼心蠆毒,藉权位而日滋;含忍諂诈,与日月而弥甚。君之亲母,幽之於別宫;蠕蠕贼子,委之以重任。剖斮忠贤,歼殄宗室,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无君之心,非復一日;篡逼之事,旦暮必行。”

  这说的是元叉得势之后联合宦官刘腾软禁胡太后,诛杀素有贤名的清河王元懌,顺便提了下柔然阿那瓌的事情。

  至於凌迫君王什么的,怀荒人倒是没有听说过,不过想来自古权臣和天子的关係肯定都不会太好,这多半是真的。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將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这句一口气用了四个典故,就连乐举都在好奇自家不学无术的弟弟什么时候读了这么多书

  “百年【注1】皇魏勛臣,公侯弟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內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百年,镇將於景的表字,他是名臣於烈之子、於忠之弟,这是从前怀荒镇僚吏们必须掌握的重要知识。

  “东连濡源,西尽天山,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枋头【注2】黄旗,匡復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顾命於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卢喜读到此处声音越发的激昂,其余眾人就算不通文学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磅礴气势。

  乐二郎是找谁捉刀代笔的

  “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貽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卢喜读完最后一句,猛地一拍大腿,一跃而起,激动地说道:

  “听听这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就算是我本知道怀荒镇的虚实,也不禁心折动摇。此文一出,咱们的清君侧靖国难的大事就算成了一半!真的是『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额,真有这么厉害我只是听到骂的很痛快,这几天的憋屈苦闷也被这檄文一扫而空。”

  乐举笑著摇了摇头故作谦虚一番。

  然而,其余诸人的文化水平实在有限,还是半懂不懂的状態。他们面面相覷,虽然能从酣畅的语调中感受到这檄文定是不凡,却难以完全领会其中的精妙之处。

  丘洛跋起身扶刀说道:

  “既然大家都觉得写的好,那肯定就是不差了。这事情先放下,咱们说说何时动身出兵”

  此话一出大厅又乱成一片,连慕容武徐颖两人也开始兴致勃勃地拉著贺赖悦討论舞刀弄棒的事情,把激动的卢喜晾在一边。

  乐起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坐著揉揉酸胀的太阳穴。他的文采哪里可能这么好,不过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的討武曌檄写的实在太出色太流畅,穿越以来这么多年他还能记得一清二楚罢了。就为了迎合当前的时代背景,將其中几处地方改动一下就耗费了极大的心神。

  丘洛跋的发言很好的反映了六镇武人的缺陷。

  即所谓的“谋大器小”。

  所谓谋大,指的是谋取最高权力的野心欲望,此时倒还看不太出来,丘洛跋慕容武等人的野心还没有膨胀到这个地步。

  不过器小倒是十足,可以理解为缺乏政治头脑和战略眼光。

  这一点上连还瘫坐在蒲团上的於景都比他们厉害十倍,就算人家是洛阳內卷官场的失败者,也足以碾压怀荒的乡巴佬。

  乐起见眾人討论得热火朝天,全然偏离了主题,赶忙出言制止,试图让议题重回正轨。

  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诸位,咱们先莫要急著討论出兵之事,我草擬的檄文之中尚有诸多细节需要斟酌。”

  然而,眾人谈得兴起,根本无人理会他的呼喊,依旧自顾自地爭论著,把他晾在了一边。

  “又是这个样子,和昨日有什么区別嘛!”

  一旁的卢喜心里暗道,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乐举,指望他站出来扭转局面。

  “檄文写的倒是好,但是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这句话却会把你们都给逼到绝路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喧闹的氛围。

  “老翁休得聒噪,饿了就吃乃公一拳!”

  慕容武闻言大怒。因为刚才发声的人竟然是当了一整晚泥塑木偶失魂落魄的於景。

  在眾人眼中,他之前一直沉默不语,早被当作是个死人,如今却突然出言反驳,这让慕容武极为恼怒。

  於景早已认命,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极为艰难,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间。见慕容武发怒,他也不做爭辩,隨即又瘫坐回蒲团上,乾脆闭上眼睛等著,那模样浑然一个无赖,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镇將的风度。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他就算只听了一半也算是明白了:

  前夜作乱然后一刀把妻子给宰了的乐家兄弟,居然说动了镇兵民望,要留自己一条命,还要打著他的名义搞什么诛杀元叉、清君侧靖国难。没想到此獠不仅凶厉狠毒,居然眼光也毒辣,文采也好。

  於景敢確定,这廝將来绝对会是大魏的心腹大患。

  “於公也听出来啦小子才拙,还请於公斧正。”

  乐起看到於景偏过脸去,依旧面带微笑,和声说道。

  於景看到面前少年的一张笑脸,不禁和前夜的凶神对比,更觉得此獠阴险歹毒,乾脆偏过脸去当作听不到。

  不过偏头过去正好看到乐举和卢喜灼灼的目光,一想到这两天全靠他们维护,不然早被愤怒的镇兵砍杀,也不敢继续装乔。

  “咳咳,首先是天子六岁践极,於今已有八年,要说这一抔之土未乾倒也勉强说得通。可自正光元年元懌被杀后,天子就元服亲政,再说什么『六尺之孤』更像是在质疑天子亲政太早。”

  乐起想了想也確实有道理。

  “还有前边有一句『君之亲母,幽之於別宫;蠕蠕贼子,委之以重任』,那元夜叉【注3】没有天子首肯能干得下幽闭永巷、隔绝帝后的事情还有蠕蠕阿那瓌,那可是天子亲自册封的朔方公、蠕蠕王!”

  於景心想对著一群土包子得把话说的明白些:

  “这篇檄文不出还好,真要传出去天子饶过谁都饶不了你们。”

  还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看不出来糊涂蛋於景也有三分本事。

  “於公別怪我前倨而后恭。”

  乐举长嘆一声,先向於景再向眾人行礼,然后又转身盯住了於景:

  “昨夜之乱直接原因是豪强达奚氏和楼氏侵凌百姓,间接是你听了蠢妇的谗言,再多说点不过是朝廷的积弊所致。”

  於景把头偏向另一边却不答话,潜意识里还把乐举当成他的属吏。

  又听得乐举继续说道:

  “前夜这些人都被我杀了,所以现在对於公也没什么好仇恨的。毕竟真正要杀我等的是这污浊的世道,没有您也会有其他贪官污吏来咱们怀荒。更何况我不过是想带著眾位乡邻死中求活。”

  “所以以今时今日为截断,咱们一笔勾销如何”

  乐起也挪步直面於景死死地盯住了对方:

  “都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財死老婆,我替於公办成了其中两件。所以还请於公示下,这檄文怎么改才好。”

  “况且,您的『发財』之喜还得靠这篇檄文呢!”

  於景被看的心里发毛。和乐举不同,他生怕眼前的恶鬼突然又拔出刀来,动不动就说什么死不死的。

  不过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这天下又不是我弄坏的,位高权重而恣意妄为的比比皆是,自己不过是个謫官,哪里担得起这么多因果。何况自己还搭进去一个老婆。又想到这檄文发出去还是以他於景的名义,只好勉强坐直了身躯。

  “『君之亲母』这句就不用改了,这天下没人敢说幽紧太后的事情是皇帝乾的,你这么写正好是在替天子辩解。不过后面一句改成贪官污吏,委之以重任即可。至於六尺之孤这句,写的好啊,但是直接刪掉算了。可惜,可惜了。”

  於镇將看著面前一群专心听课的学生,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几天前还握有权力的时候,真是怀念啊。

  “那我改好后就请於公用印,接下来就是名號的事情。”乐起向卢喜一拱手。

  卢喜捋了捋鬍鬚,清了清嗓子,向眾人说道,“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今夜看到了二郎如椽大笔,老夫也心有所感。於公先兄武敬公曾为领军將军、尚书令、仪同三司,那么咱们就奉於公为领军將军、都督六镇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如何”卢喜把这一长串官名说的飞快,全然没有询问当事人意见的意思,显然他也是做过功课的。

  “於公不要不识趣,尊驾不升官,大家都不好做的。”说话的是沉默了半天的慕容武,於景暗暗嘆气这浓眉大眼的说话如此粗俗还不如贺赖悦那个土包子,看样子慕容武、卢喜同乐举早在今天之前就有勾连。

  卢喜环顾了一圈,看眾人,尤其是乐举兄弟俩没有別的意见,又接著说道,“既然开了府,自当设置属吏。我建议於都督就板授在座诸位为將军,嗯,五品左右的如何然后大家各自的人马编成一军,自行任命军副。再以大郎为都督府长史、我为司马,如何”

  不出於景所料,昨天慕容木兰去找眾人商量集体葬礼等事的同时,乐举就被乐起搀扶著私下找到了卢喜。今日之事除了檄文是双方初步商量好的,不过具体细节略微有点差异。

  乐起心中明白,兄长和卢喜的一番安排看似隨意,实则蕴含著诸多考量为即將到来的行动做好组织架构上的准备。

  “我德行浅薄,怎么能当得起都督府的长史。”

  乐举表现得很谦虚,紧接著第二句话就暴露了想法,“我和卢兄对调一下吧。我为司马,卢兄当长史。”

  “我与大郎平辈论交,大郎不嫌我托大就叫我表字吉仲就行。”卢喜笑著回应道。

  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顾於景就把事情定下。

  其余眾人也没什么意见,职位听上去有高下,可大家还是同僚嘛,有啥事就像今天这样商量著来也挺好。况且既然起兵,手中的人马才是第一位,只要自己笼络住更多的人就行。

  “那么接下来可以谈谈怎么出兵的事情了吧。”贺赖悦终於忍耐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道。

  注1:於景字百年。

  注2:枋头。魏晋南北朝军事重地。东汉末年曹操下大枋木以成堰,遏淇水东入白沟,以通漕运,故名枋头。

  注3:元叉字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