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惟忠且惟孝-《北朝争雄》

  第二天一早,元顺前脚刚离开,南方群山下就涌现出一支雄壮整齐的军势踏著滚滚烟尘直逼旋鸿水而来。

  “罪臣贾思同何在!”恆州军的前锋渡过旋鸿水,將柔玄难民团团围住。

  贾思同昂然走出人群,走向了空荡荡的囚车——很明显,这是为他准备的。

  “罪臣贾思同在此,求见恆州刺史。”

  “哼,我家府主岂是你想见就见。”一眾骑士將贾思同推进囚车,丝毫不打算给对方任何逃脱的机会。

  然后在恆州军的大帐之外,贾思同终於见到了司马仲明。

  和想像中大腹便便的標准贪官样子不同,站在囚车之前的司马仲明虽未著甲,但体態笔直匀称,神色淡然从容,双目炯炯有神,甚至比元顺更有出將入相的名臣风范。

  “不意贾君沦落至此。”司马仲明轻捻鬍鬚,上下打量了贾思同一遍。

  贾思同艰难地在囚车里扯了扯衣裳,朝著司马仲明下拜:

  “罪臣贾思同万死不得辞其咎,但柔玄难民都是国家百姓。万望司马使君怜悯,救其於水火之中。”

  “喔”

  司马仲明见贾思同想磕头却只能把头磕在囚车围栏上,宛如一只可笑的猴子,於是踱著四方步绕了囚车一圈:

  “贾君贪生也就罢了,镇兵岂可不与军镇同存亡!”

  “贼军势大,而城中已无存...”

  贾思同刚开口解释,司马仲明便抬起手示意他闭嘴:

  “好,且不说不战而逃之事。贾君也该体谅一下恆州军民。”

  司马仲明说话不疾不徐,但是却丝毫没有留给贾思同插嘴的余地,反而句句直逼要害:

  “前任刺史自谓才不得用,整天要么长吁短嘆恨怀才不遇、要么纵酒欢愉不亲政事,甚至坐视蠕蠕入侵。现在贾君又带著这么多人南下就食,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

  “况且蠕蠕不就是柔玄镇给放进来的么。”

  “依我看吶,用『沽名钓誉』一词来形容贾君再合適不过了。你想要孤忠的名声,却要恆州军民替你挨饿。”

  贾思同颓然地坐回到囚车內,许久不发一言,沉默了好一会才悠悠地对面前神色雍容的贵人说道:

  “『不作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我算是终於懂了这是什么意思了。足下拥戈而来想必是要北伐叛军,可眼下祸患就在肘腋之內,若不加以安抚,柔玄难民还能靠什么求生呢”

  司马仲明闻言勃然大怒,他把贾思同的提醒当作了威胁:

  “这肘腋之患还不是你贾思同带来的吗!就留在柔玄城吃光叛军的粮草、锈钝他们的刀子不好吗,偏偏要来我恆州!”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人!”司马仲明脸上横肉跳动,终於让贾思同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贪残。

  不过司马仲明並没有杀人,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残酷的处置方式。他自认为自己並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尤其是这群人还有点利用价值的时候。

  比如把柔玄难民赏赐给大老远跟著他从凉州而来的杂胡亲信。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贾君你说,这是不是『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呢”

  司马仲明饶有趣味地念著从元顺那里交接得到的怀荒檄文,向贾思同炫耀道。

  贾思同沉默无言,见四野烟尘直衝云霄,游骑控弓携矛往来奔驰、甲士盔明甲亮映日反光,浩浩荡荡仿佛要將整个草原都占据。

  孝文帝南迁之时將核心的六部鲜卑带到了洛阳,即后来的“六坊鲜卑”,构成北魏台军的主要来源,其余鲜卑人则留在了恆州。【注】

  所以难怪司马仲明洋洋自得。在他眼里,这些代北之人个个以一当十,远比中原州郡番兵(汉兵)厉害——哪怕他自己就是汉人,还是是东晋后裔。

  这可就苦了柔玄人。

  虽然混跡於北討大军之中暂时免於飢饿,可最后一点家当很快就被恆州军士掠夺。

  不仅如此,难民中的年轻女子也被悉数夺走供人淫乐,而其余侥倖逃脱者在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和耻辱的同时为恆州军士烧水做饭、牵马餵草。

  稍有反抗者就会被辱骂鞭打甚至当场格杀。

  北討大军在草原上横衝直闯,踏起滚滚烟尘,不知其中混入了多少柔玄人的泪水和哭喊。

  “当初为什么不就留在柔玄!怀荒的贼军都比官军好一万倍!”曹紇真恨声暗道,一边小心翼翼扶著老母勉力跟上队伍。突然一记鞭声在耳边炸响,继而是脸颊和后脖子如刀砍一般火辣辣的疼痛。

  “狗奴,还不快点!”

  一名恆州骑士甩著马鞭不断的催促曹紇真,因为就在刚才,军主將这个柔玄人分给了他作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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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名恆州骑士看著他的奴隶还牵著一个年老女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本想著此人虽不健壮,但看起来也颇为精瘦,但是居然还带著个拖油瓶。耽误行军不说,这母子俩既然分给了他,就要吃他的粮食,这如何能忍

  曹紇真恨眼看向恆州骑士,引得对方又甩来一鞭。但出乎骑士意料的是,这鞭子並没有落在曹紇真身上,而是被他死死地抓在了手里。

  恆州骑士不怒反笑,丟下鞭子转手取下长矛便往前刺。这一刺同样出乎曹紇真的预料。

  因为对方根本没打算杀他,而是轻鬆地將长矛贯穿了母亲的身躯。

  “啊!”

  曹紇真被母亲喉咙中喷出的鲜血糊住了双眼,双手下意识的往脸上抹去,待看清面前的景像后目眥尽裂。

  他伸手想要扶住倒地不支的母亲,却感觉脖子突然一紧,原来是这名恆州骑士又甩出了绳套,一把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啖狗肠的蠢奴,给你长长记性!”

  恆州骑士將绳套的另一头系在马鞍之上,双腿轻夹马腹驱使坐骑往前奔去。

  曹紇真的手还没够到母亲身上就被脖颈处传来的巨大力道带著倒飞了出去,胀紫了脸紧紧拉住绳套,脚后跟拼命地往下犁住地面徒然地抵抗马力。

  曹紇真想叫、想哭、想喊,但脖子上的绳套越来越紧,喉咙仿佛被一只无情的巨手死死钳住,呼吸越来越困难,草地上的沙砾石子將他后背的血肉磨出一层血沫,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路。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绳套上的力度陡然一松,新鲜的空气如浪潮一般涌入曹紇真的喉咙,伴著血味和咸味。

  曹紇真如蒙大赦,双手无力地垂下,眼神空洞而又麻木,似乎在一瞬间他的灵魂便脱离了自己的躯体,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自己还没来得及同母亲说一句话便是天人永隔。

  “让你长长记性!下次你大父就不会松绳子了!”

  註:台军。即北魏的中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里面的“中”,平时卫戍国都,战时出外作战。可见后世东南某岛的绿蛙所说的“古今台外”一词並非不学无术(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