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烧饭而祭-《北朝争雄》

  夜色的降临並未让这场战役延续太久。

  缺乏战马、漆黑的天色以及突如其来的雷雨,使得怀荒人难以有效扩大战果,只能任由溃散的库莫奚人四散奔逃。

  况且,在这缺医少药的年代,淋雨著凉绝非小事。

  倘若库莫奚溃兵能在某位核心人物的號召下重新集结反扑,战局仍有逆转之虞。

  所幸,这场源自南方燕山的雷雨,在长途奔袭后已耗尽了大部分气力,来得迅猛,去得也乾脆。

  怀荒义军在各自队主、幢主的指挥下,简单搜寻了战场上尚有气息的袍泽,便整队向南,撤回怀荒城中。

  翌日午前,乐起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悠悠转醒。他坐起身,用力揉了好几下惺忪的睡眼,才真切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怀荒镇的官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於景,昨夜大战正酣时,便被卢喜“请”到了后院偏房静思己过。

  考虑到参战士卒中不少来自城外,或城中无家人照料,在乐举的提议下,卢喜在大战前便將官寺与佛寺改造成了临时的物资集散中心和后勤基地,用以安置伤兵和无家可归的镇兵。

  昨夜,乐举兄弟俩隨著队伍走走停停回到城中时,月亮早已高悬中天。入城后,他们又协助卢喜安置士卒,疲乏至极,索性未归家,与眾多镇兵一同挤在官寺的通铺上歇息。

  乐起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横七竖八酣睡的人群间,儘量避免踩到那些熟睡镇兵的头脚。

  他出门去寻找卢喜等人。

  目標並不难找,因为卢喜更是彻夜未眠,一直在忙碌地安置伤员、安抚人心。

  此刻,卢喜正在官寺前院,组织著怀荒的妇女们架锅烧水,为醒来的士卒准备饭食。

  乐起尚未走到卢喜跟前,便听到有人唤他:

  “二郎,怎么不多睡会儿”

  乐起循声望去,原来是慕容木兰在向他招手:

  “嫂嫂,你怎么在这里”

  “我家两个男人都上阵打仗了,难道我就该在家里乾等著吗”木兰的语气带著一丝不容置疑的坚韧。

  原来,自乐举兄弟出城后,木兰便主动联络乡邻妇人前来帮忙。只是昨夜场面过於混乱,乐起竟一直没留意到她的身影。

  不过现在並非感慨巾幗不让鬚眉的时候。

  “大哥和卢长史呢,他们哪去儿了”

  “你们兄弟俩能不能消停会儿”木兰一把揪住乐起的耳朵將他拽回,不由分说塞给他一碗滚烫的热粥和一块肉乾。

  “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宿没合眼,这会儿估计跟丘洛拔在一块儿议事。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说!”

  乐起手忙脚乱地接过,不顾热粥烫嘴,猛灌了一大口,趁木兰不备,拔腿便往外溜。木兰看著他匆忙的背影,无奈地嘆了口气,並未追赶。

  乐起找到卢喜等人时,他们正与都督府的一眾僚吏在角落里低声商议著什么。

  “卢长史,战损如何你们这么快就统计出来了”乐起凑上前问。

  “哪儿能这么快!”卢喜头也没抬,声音更带著疲惫。

  “先是血战一场,接著又是瓢泼大雨,大伙儿回城时个个都成了落汤鸡,我紧著安排烤火、吃饭、安顿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清点人数。”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不少士卒家在城中,回来后自然各回各家了。眼下官寺和佛寺里安置的,多是伤兵和城外无家的牧民。”

  乐起挪到卢喜身前,挡住刺眼的阳光,不依不饶地追问:

  “那战马呢库莫奚人溃逃时肯定丟下不少吧能数清楚吗”

  “呃……二郎,你有话不妨直说。”卢喜放下手中的簿册,抬眼看向乐起。

  乐起三两口將剩下的肉乾塞进嘴里,囫圇咽下,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这才开口:

  “小子昨夜就在琢磨一件事。多亏几位早有准备,否则不知多少人要因淋雨病倒,甚至拼杀一天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所以我就想,”

  乐起目光灼灼:“库莫奚人逃回去,也有热水热饭等著他们吗”

  卢喜与身旁的同僚交换了一个眼神,耸耸肩:“二郎的意思是……趁胜追击”

  “有个诗人写过,宜將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乐起语气肯定:

  “库莫奚人的老巢远在二百里外的御夷故城,他们难道能未卜先知,提前给溃逃回去的人备好吃食我估摸著,此刻乙居伐连收拢溃散的族人都未必来得及。”

  卢喜无奈地撇了撇嘴:“二郎倒是学识渊博,可你知库莫奚共有多少帐落”

  “最多不过三五万帐吧。但盘踞在御夷故城周边的,绝非全部。”乐起对库莫奚的情况並不陌生。

  怀荒人与库莫奚为邻已久,深知其底细。

  库莫奚本质上仍是一个较为鬆散的部落联盟,弱洛水畔的平地松林【注1】水草丰美,宜牧宜居。乙居伐恐怕还没那本事和决心,將整个库莫奚族群都带来参战。

  卢喜摆摆手让属吏先去处理其他事务,挽过乐起的胳膊走到一旁阴凉处,指著满院酣睡的镇兵说道:

  “二郎,你看看咱们剩下的人,还有多少力气能奔袭几百里去打库莫奚人再者说,就算打败了他们,又能得著什么好处除非能將其全歼,把他们的牛羊牲畜尽数抢来,才算不亏本。若只是將其驱散,夺下那座破败不堪的御夷故城,又有何用”

  这话確实在理。但乐起听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层意思:

  “卢长史今日怎么如此苦口婆心莫非……是谁提议了要奔袭御夷故城该不会是我大哥吧”

  见卢喜沉默不语,乐起便知自己猜中了大半。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若乐举真已决定奔袭,卢喜也犯不著在他身上下功夫了。

  “是老丘还是贺赖跋弥”

  “都有。”

  这个回答让乐起略感吃惊。丘洛拔想冒险奔袭尚可理解——作为怀荒义军兵力第二號人物,昨夜几乎全程“打酱油”,他有充分的动机和余力发起新的军事冒险,以爭夺声望和话语权。

  但贺赖悦也参与其中,乐起就有些想不通了。

  卢喜並未理会乐起的疑惑,而是郑重地拜託他,希望他能劝劝乐举,莫要被丘洛拔等人裹挟,做出冒险之举。乐起对此態度模糊。

  此时奔袭库莫奚確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卢喜的担忧也极为现实。

  见乐起没有明確应承,卢喜也不好再多言,生怕適得其反。

  此时,酣睡一夜的士卒们陆续醒来,接下来清点人数、抚恤阵亡者家属、分配有限的战利品等繁杂事务堆积如山,卢喜只得告辞,匆匆投入新的忙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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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另一边,库莫奚惨败的消息,比他们的俟斤乙居伐更快一步传回了御夷故城。

  库莫奚人盘踞的这座御夷故城,原是北魏赤城镇最北端的屏障,与东面营州的和龙城遥相呼应,將库莫奚的势力长久禁錮在弱洛水与平地松林之间。

  许多库莫奚老人都还记得祖父辈的讲述:

  几十年前,当库莫奚被北方的地豆於人侵掠时,正是这座城池,曾给予他们北魏朝廷的庇护。

  自那时起,御夷城外的草原,便成了库莫奚人心中比营州医巫閭山更令人嚮往的丰饶之地。

  约莫五十年前,御夷城的镇民不堪柔然无休止的骚扰和艰苦的自然条件,放弃了这座完好的城池和刚刚垦出的良田,举城南迁至沽水之畔。

  朝廷將他们併入赤城镇,又改称御夷镇。此地遂被遗弃,成了“御夷故城”,仅作个別胆大的库莫奚人越冬的草场。

  数年前,趁柔然內乱之机,乙居伐率族人从弱洛水南迁至此。

  作为库莫奚人的俟斤,他在城中官寺的废墟上扎下了自己的大帐,並在帐前慷慨地划出一片空地,作为“弈列洛”【注2】——族人烧饭祭祀的公共区域。

  此刻,从二百里外战场逃回的族人带来了噩耗。库莫奚的妇女们自发地聚集在俟斤大帐前的“弈列洛”,宰杀犬羊焚烧祭祀,为战死的亲人奉上黄泉路上的第一顿饭。

  当然,在这物资贫乏的草原,祭祀后的犬羊肉终將被分食,而其中最肥美的部分,按惯例会送入俟斤的大帐。

  因此,乙居伐的妻子比他本人更早、也更切身地感受到了战败带来的衝击。

  天色尚未全黑,她刚安抚好受惊逃回的儿子乌豆伐,想起母子二人尚未进食,便走出大帐,向正在“弈列洛”忙碌的妇人们索要应得的那份祭胙:

  “难道我的丈夫、你们的俟斤尚未归来,你们就忘了將胙肉分给我和乌豆伐了吗”

  然而,妇人们对她的称呼,瞬间点燃了她的怒火:

  “染干敦,你在说些什么呢!”

  染干敦,即汉女的意思,从来没有人胆敢当面称呼俟斤的夫人。

  妇人们接下来的连串詰问,更让“染干敦”的愤怒化作了冰冷的恐惧:

  “你有唤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你有遇上了就得吃的道理么你有请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我和丈夫和儿子跟隨你的丈夫和儿子一起出征,你的儿子已经回来了,丈夫也在逃亡的路途中。那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又在哪儿呢如果他们能够回来,今天还用得著在这『弈列洛』吗”

  染干敦哑口无言,掩面转身,逃也似的钻回了大帐。

  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时,库莫奚的俟斤乙居伐终於带著部分生还的亲信,狼狈地返回了御夷故城。

  途中,他也曾试图沿途呼喊、聚集溃散的部眾,但或许是被雨声雷声掩盖,或许是人心已散,回应者寥寥。族兵们只顾埋头赶路,只想儘快回到自家帐篷,脱下湿透冰冷的袍子,烤烤火。

  “大家都想快点回家换身乾爽衣裳,我作为俟斤,也该体恤儿郎们的辛苦。”乙居伐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一踏入大帐,他便三两下扯下沉重冰冷的盔甲和湿透黏身的袍子,胡乱扔在篝火旁。

  篝火被水汽一激,猛地窜起一股呛人的浓烟,將刚坐下的乙居伐呛得连连咳嗽。

  接过妻子递来的乾净袍子换上,乙居伐带著余怒问道:“为何不用存著的木炭偏生烧这半干不湿的柴火”

  染干敦无奈地回答:“妇人们要烧『弈列洛』祭奠战死的丈夫、兄弟和儿子,她们把之前贡献给您的木炭都拿走了。”

  “既做了『弈列洛』,为何我进帐至今,你和乌豆伐连一碗马奶酒、一勺乳粥、一块肉乾都没端上来”

  乙居伐不满地追问,低头烤著火。这时他才惊觉,偌大的帐中,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平日侍奉的奴隶、殷勤的妇人,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乙居伐猛地醒悟过来。这是族人在用沉默表达著强烈的不满和抗议!

  或许逃亡路上无人响应他的呼喊,並非因为雷雨喧囂,而是他们根本充耳不闻!

  多年积威之下,族人选择了最消极却也最彻底的抵抗方式。

  “或许……我该出去看看,把帐中的財物拿出来分给那些失去亲人的妇人”他心中念头急转,但出口的却是:

  “夫人,先去给我煮碗肉粥来,我饿得很了。”

  是的,乙居伐也饿得很了,刚刚又淋了一路的雨。

  关键是他已年届四十,在草原上,这早已不算壮年。

  他想,还是先好好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去营地里走动安抚吧。

  乙居伐仰躺在地毡上,篝火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夜里的寒气,暖烘烘地催人入眠。

  帐外隱隱传来库莫奚妇人们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此刻听在耳中,竟也化作了奇特的催眠曲。

  他强撑的眼皮越来越重,甚至没等到妻子端来的肉粥,便沉入了昏沉的睡梦之中。

  望著丈夫熟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疲惫不堪的面容,染干敦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少女时代。

  她依稀记起,当年隨父亲从安平前往营州的路上,护送他们的士卒曾唱过一首歌谣。

  十几年过去,歌词已有些模糊,但那苍凉的调子和其中几句,却深深烙印在心底: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鷂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襠,兜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襠。前头看后头,齐著铁兜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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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弱洛水,即饶乐水。今名西拉木伦河;

  平地松林,也叫千里松林、松漠,北起今內蒙古自治区克什克腾旗东北,东至扎鲁特旗以西,南迄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北。地势宽广,松林丛翳,也叫做松漠。

  注2:弈列洛,蒙古秘史中记作亦捏鲁(eru),即“烧饭祭祀”。《三国志魏志乌丸传》曰:乌桓“葬则......取亡者所乘马衣物生时服饰,皆烧以送之”。《续资治通鑑长编》载:“契丹主即死.....,以盆焚食,谓之烧饭。”

  注3:北朝民歌《企喻歌辞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