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列阵捕彘(三)-《北朝争雄》

  贺赖突弥浑身浴血,几乎是抱著马脖子才勉强冲入怀荒城北门。正巧乐起与智源和尚在北门处清点分发物资。

  听闻贺赖悦被围的噩耗,乐起心头一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立刻派人將几乎虚脱的贺赖突弥扶下去救治,同时火速派人去城中各处通知乐举、丘洛跋、徐颖等人。

  乐起此刻的心情鬱闷到了极点,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首先是贺赖悦的强行出兵。这虽说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问题的癥结在於目前怀荒眾人並没有一个统一、绝对的领导。

  权力天然厌恶真空,在乐举未能完全確立权威的情况下,贺赖悦、丘洛跋,甚至慕容武这样的实力派,都有可能为了各自的理由而独断专行。

  其次,是乐起自身处境的尷尬与无力。

  兄长乐举因种种因素未能完全掌控全局,而他自己在眾人眼中,不过是乐举身边一个有些主意的“小兄弟”。

  作为一个知晓歷史走向的穿越者,他渴望有所作为,不甘心只做歷史的旁观者或依附者。

  他可以心甘情愿辅佐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大哥乐举,但绝不愿久居人下,尤其不愿屈从於那些在原本史书中可能籍籍无名之辈。

  若贺赖悦此番真能大胜而归,甚至全身而退携威名归来,那么乐举兄弟想要主导怀荒义军未来的道路將更加艰难。

  难道真要等到六镇起义第一波浪潮失败,被朝廷拆散安置到河北后,再去投靠尔朱荣、高欢之流

  那与他刚穿越时设想的苟且偷生之路又有何区別

  最后,才是眼前贺赖悦被困、三千子弟危在旦夕的燃眉之急。

  然而,从更冷酷的战略层面看,即使贺赖悦部全军覆没,库莫奚人短期內也无力攻破怀荒城。

  至於库莫奚人占据草场,影响怀荒人出城耕种这想法本身就近乎荒谬——城中存粮的牛羊早已分食殆尽,吃一头少一头;而所谓耕种,连种子都没有,又能种出什么

  从起义伊始,眾人就已达成共识:怀荒义军的生路在於打出去!

  无论是劫掠朝廷的粮仓、夺取其他六镇的物资,还是南下入塞抢夺河北豪强的財富,总之,靠怀荒这片贫瘠之地老实种地是死路一条。

  北魏朝廷的虚弱与混乱,已被怀荒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想要出城打出去,库莫奚人就是横亘在面前的第一道必须迈过的坎!

  当然,无论是出於同乡情谊,还是对城外抢劫惯犯的深恶痛绝,乐起都无法坐视贺赖悦和三千怀荒子弟白白牺牲。

  总归,此刻乐起最厌恶的,是自己。厌恶自身的弱小,厌恶这种面对危局却似乎使不上全力的无力感。

  “所以乐居士来找我说话是因为既担忧別人成事,又担忧別人成不了事,以至於心中鬱结,故而找小僧倾诉的咯”

  智源和尚並未接受都督府正式的官职,但连日来一直协助卢喜主持分配豪强牛羊、清理户口等庶务。他见乐起遣人走后並未离开,主动示意乐起一同走到城墙边的栏杆旁,开门见山地问道。

  乐起闻言一滯,有些意外於智源的直白——

  不是说和尚都爱打机锋、说话云遮雾绕么这怀荒的和尚怎么也和本地武人一样直来直去

  “乐居士不语,看来小僧所言不虚。”

  智源沿著马道缓步向上走去,边走边继续说道:

  “居士明知前路方向,却苦於自身位卑言轻,无法引领眾人,只能迂迴辗转,设法引导他人先行。先前有人主动出头,居士又狠不下心去暗中掣肘、设置障碍。如今此人深陷重围,居士有心趁此良机做一番事业,却发现自己手中无兵无权,只能动动嘴皮。”

  “居士心中盘算,无论此人最终是生是死,自己將来掌控大局、引领方向的机会似乎依旧渺茫,故而愈发焦灼。是也不是”

  这智源的话越说越直白,乐起赶忙追了上去走到身旁:

  “法师洞若观火,小子惭愧。”

  “小僧倒觉得,居士大可不必如此焦虑。”智源微微摇头,话锋一转:

  “居士可知,我本是齐人”

  “什么齐人!”

  乐起大惊。南齐早已亡国多年,何来齐人之说况且,一个南方人,怎会流落到这北疆塞上

  “不错。小僧俗家父亲,本是南齐军主。齐永元元年,即北魏太和二十二年,家父携年仅十三岁的我,隨陈显达將军北伐。起初势如破竹,却在均口遭逢孝文帝亲率大军,一败涂地。”

  “乱军之中,家父战死。为求活命,我不得已剃髮,混入僧眾之中,假扮小沙弥逃命。慌乱之下,越走越北,最终陷落魏境。”

  “又因不通佛典,深恐被人识破,便只能继续向北,最终流落至此。幸而当时人们更信巫卜,我竟成了这唯一小庙的僧官。”

  “一晃二十余载矣!”

  智源和尚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他人故事,但这番身世,恐怕是他二十多年来首次向人吐露。

  “法师经歷坎坷,令人唏嘘。”

  乐起一边消化著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一边思索智源提及此事的用意:

  “不过,法师方才所言『大可不必』,小子愚钝,还请明示。”

  刚刚还是高估了和尚们的品性,真是经不起表扬,这假和尚也喜欢说话绕圈子!

  “陈显达北伐时,我亲眼目睹他如何大破魏將元英,意气风发,雄心万丈。可转眼之间,便是全军覆没,主將狼狈化装南逃。”

  “小僧不懂行军布阵,也不深究佛理经义。只是虚长居士些年岁,从南到北走过些地方,从他人成败兴衰中,倒看出几点粗浅的道理。”

  “还请法师赐教!”乐起腹誹,若要把前世算上,你这和尚从荆州走到怀荒的路程未必有我走过的远。不过显然智源和尚有话要说,他也很想听听假和尚的看法。

  “第一个道理,居士其实也懂。便是不可高估自身谋划,世事无常,未到尘埃落定,便无十拿九稳。你看贺赖居士,自恃勇武过人,谋略亦算上乘。他哪里想得到,对手虽在武力、智谋上或许都不及他,却偏偏拥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和猎人般敏锐的嗅觉竟能在他前锋溃败消息尚未明朗之际,便倾巢而出,快如疾风,恰恰將他堵死在归途之上。”

  智源和尚说到了关键——並非库莫奚人多么强大,而是其首领乙居伐的果决与行动力超乎了贺赖悦的预估。

  “第二个道理居士就不太懂了,那就是永远不要低估自己。”

  “居士所忧,无非是年纪尚轻,资歷浅薄,在眾人眼中只是兄长的附庸。面对那些从前被呼为叔伯兄长的实力人物,自觉说话缺乏分量。”

  乐起默默点头,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结。

  “对此,小僧看法恰恰相反。稍后眾人齐聚城楼议事,居士不妨慢些进去,静观眾人反应,便知分晓。”

  不过乐起还是不太懂:

  “可...小子还是不太能知道他们的信任有多少分量。”

  智源微微一笑说道:

  “我还记得居士小时候被令尊令兄追著打逼著去读书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前轻侠好武不学无术的乐二郎怎么这几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动不动出口成章,那一夜还在挥毫之间写出一些气势磅礴的檄文。”

  “请居士別忘了,这里是怀荒,是个人人都轻侠尚武的地方。但是这些武人,包括无论是卢长史这些拿著笔桿子的武人,还是慕容武丘洛拔等一干粗汉,嘴上说著看不起文客,但心里比谁都艷羡能够舞文弄墨的人。”

  智源沿著马道向城墙上走去,回头向乐起摊摊手:

  “谁让这北朝这几十年也和南朝一样,高门士族占据朝堂了呢谁让这些高门士族就喜欢舞文弄墨来妆点打扮自己呢正好乐居士又是自己人,那这份艷羡就会悄悄地转化为敬佩和尊重。所以乐居士首先不用担心卢长史。”

  乐起心想,他倒不担心卢喜轻视自己,只是忧虑难以压服对方。但听智源如此分析,再回想卢喜等人近来对自己建议的重视程度,心中底气確实增添了几分。

  “再说城中兵民。这几日分发物资、清理户口,我与他们多有接触,听到了不少议论。令兄乐举素有仁厚之名,积累了不少人心。”

  “而居士你,当日袭杀达奚猛、振臂一呼时的胆魄与决断,更让许多人打心底里信服你、愿意追隨你,而非丘洛跋、贺赖悦等遇事先求自保或衝动冒进之辈。”

  “可惜居士一心隱於兄长身后,不愿主动站出来聚拢人心,他们便只好追隨那些率先出头的人了。此外,”

  智源顿了一顿,目光看向城楼方向:

  “居士怎么忘了自己最大的倚仗你的兄长乐举,难道不是最信任你、最愿意支持你的人吗”

  “最后就是其他几位军主了。他们的心思反而很好解决,只要乐居士真的拿得出什么建议,他们不会不听从的。”

  “可问题是要怎么做事”

  乐起没有抓住智源和尚的思路,不禁摇了摇头。

  “我要讲的第三个道理就是,该赌命的时候就得去赌命。所谓危机危机、危中有机,但是不去承受危险,又怎么能抓住机会呢”

  “至於该怎么去冒险,居士心中想必自有计较,不需要小僧置喙。不过既然居士读书甚多,为什么不去书中找找故智呢”

  智源说完,转身便步入了城楼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