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但愿能熬过这场寒冬-《乌玉珏》

  当高公公的目光垂下,不再与王震对视的瞬间,他的眼皮极其轻微地快速眨动了三下,目光的落点,正是王震那只不断渗出污血的左臂伤口,这个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王震一心只想冲去明炎殿,对高公公这番弯弯绕绕、看似推诿的话极为不耐,熔炉般的眼睛里怒火更炽,刚要发作,一个微弱、颤抖,却带着一种异常急迫的声音突然响起。

  “大...大人!”

  是萧学河。

  他靠着墙,脸色惨白如纸,右腿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但此刻,他抱着星盘的手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他那双因恐惧和伤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高公公刚才手指无意点过的那幅《三友图》,又猛地看向高公公。

  高公公的话语在他脑中急速回响,

  “狼狈。”

  “西墙的画。”

  “陛下在长春殿静养。”

  “寻常路径不便。”

  “看伤口。”

  ...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萧学河的脑海。

  陛下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由。

  面见陛下的路被堵死了,而且有极其危险的人物正在监视。

  现在跟着刘公公的人前去,究竟是面圣还是自投罗网?

  高公公在暗示他们必须立刻离开,并且不能走寻常路,他甚至暗示了王震的伤口是一个会被借题发挥的致命破绽。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萧学河,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完成司空玄遗命的冲动,让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了王震那只未受伤的右臂的衣袖。

  力道之大,几乎将王震扯得一个趔趄。

  “大人!”

  萧学河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尖锐扭曲,他几乎语无伦次,眼睛拼命地看向西侧那幅画,又疯狂地用眼神示意王震的手臂和门外,“有...有...”

  他不敢说出有诈二字,牙齿咯咯作响,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王震被萧学河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癫狂的举动和语无伦次的话弄得一愣。

  他熔炉般的眼睛猛地盯向萧学河,看到了年轻人眼中那绝非伪装的、近乎绝望的恐惧和警示。

  他再猛地转头,看向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的高公公。

  电光石火间,王震纵然不擅这些弯弯绕绕的阴谋算计,但也瞬间明白了——高公公绝非简单的推诿。

  老太监在用一种他无法直言的方式警告他:天,可能比他想的还要黑。

  以往来通知陛下要召见他的,都是明雷的近侍,而如今,却换了刘凤的人。

  也就是说,明雷此时有极大可能已经被刘凤软禁起来了。

  看来刘凤,以及内廷监的手,已经伸进了他预想不到的位置。

  他胸中的滔天怒火瞬间转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杀意和警惕。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声骤然停止。

  他不再看高公公,也不再试图争辩。

  他反手一把抓住萧学河的胳膊,力道依旧很大,却不再是单纯的拖行,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同步行动的意味。

  “好!好个宫里的规矩!”

  王震抬起头,对着空气,发出一声如同闷雷般的低吼,充满了不甘与一种醒悟后的冰冷,“这一身血污,确实不该玷污了宫里的地砖!我们走!”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拉着萧学河,猛地转身,不是冲向通往内宫的方向,而是朝着高公公之前指尖无意点过的西侧——那幅《三友图》下方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通往档案废库的偏门。

  高公公依旧端坐着,捻动着佛珠,仿佛对王震的突然转向和离开毫无兴趣,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

  直到王震和萧学河的身影消失在西侧偏门的阴影中,那沉重的脚步声远去,高公公捻动佛珠的手指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了一口压抑已久的长气,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有关切,有担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地毯上那几滴刺目的污血,低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星火...星火啊...但愿...能熬过这场寒冬...”

  他脸上那层冰冷的伪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担忧。

  沉重的西侧偏门在王震粗暴的拉扯下发出“嘎吱”一声呻吟,最终沉重地合拢。

  王震那如同移动山岳般的沉重脚步声和萧学河压抑的痛哼,迅速被门后幽深的甬道吞没,消失在通往废籍库的黑暗里。

  奢华的内室瞬间陷入一种死寂。

  空气里,沉水香的甜腻与王震留下的浓烈血腥和污泥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混合。

  地毯上,那几滴来自王震伤口的暗红污血,如同几枚丑陋的印章,刺目地烙印在昂贵的丝绒纹理之上。

  高公公依旧端坐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

  他枯瘦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先前那刻意维持的、泥塑木雕般的僵硬姿态悄然瓦解。

  他微微佝偻着背脊,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眸子彻底失去了焦点,茫然地落在书案光滑如镜的漆面上,映出他自己那张松弛、疲惫而充满沟壑的脸。

  捻动佛珠的手指,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那串油光水滑的紫檀木佛珠被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细密的汗珠从他额角渗出,沿着深刻的皱纹缓缓滑落,滴在冰冷的紫檀桌面上,留下微小的水渍。

  他攥得那样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青筋在手背上虬起,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珠捏碎,又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虚无的依靠。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风化千年的石像,一动不动。

  只有胸腔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抽噎感,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溢出,沿着松弛的皮肤滑落,在他枯槁的面颊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

  他没有去擦拭,任由那冰冷的泪水滑过嘴角,滴落在紫色的蟒袍前襟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许久,许久。

  窗棂外,那惨白的晨曦似乎挣扎着亮了一些,透过薄薄的窗纱,在室内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

  光柱中,无数微尘无声地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