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机:生死何所惧【宜妃】-《登云天》

  【五张机。春深锁殿试罗衣。国破家灭泪垂滴。朱墙隔燕,雕栏困柳,生死何所惧。】

  我叫朱婉音,我有一个秘密。

  你们见过死人吗?

  比如她方才还在笑着同你说话,下一刻便被一剑穿腹,直挺挺倒在你面前。

  血水混着肚肠淌了一地,人便不再是人,而是成了砧板上的肉。

  我见过。

  我阿娘,就是这样死在我眼前的。

  后来与二公主从北狄王庭出逃的那一路,我见多了这样的肉。

  我原本,也该变成其中一块的。

  但我不幸活了下来。

  在你们眼中,北狄该是什么模样?

  或许我不该这样问。

  因为你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北狄。

  你们只在大懿人的口中,听说过的北狄。

  他们说那是蛮荒之地,说我们狠毒好战,说我们是不懂得安分的边陲小国。

  北狄与大懿敌对百年。

  可我们这样的边陲小国,怎会无缘无故去招惹你们?

  但这世上的是非,从来都掌握在胜利者手中。

  而我们败了。

  所以我们只能十恶不赦,

  所以我们只能罪有应得。

  但无论世人如何评说,我都从未见过比北狄人更有骨气的人。

  南蛮、西域、烛阴,皆屈从大懿威势,哈巴儿似地舔上去。

  唯有我们不从。

  这是我们的家。若连家都放弃了,那与丧家之犬又有何异?

  可那一次大懿挥军入境,他们见人就杀,连怀胎的女子、襁褓中的婴孩也不放过。

  大懿先帝说得明白:北狄不降,便要当着王上的面,屠尽全城。

  那也是我第一次明白,

  原来有时候,捍卫尊严,是要牺牲性命的。

  于是王上低头了。

  我们也成了丧家之犬。

  阿娘去后,有很长一段日子,我不敢独自入睡。

  我只要一闭眼,阿娘就会出现在眼前。

  我该是思念她的,我该是想要见到她的。

  可刻在我脑子里,幻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完整的她。

  而是那一滩模糊的血肉。

  于是我夜夜都在哭。

  哭声吵到了二公主,她冲进我房中,打了我一耳光。

  她问我:“哭够了没?你多流几滴马尿,你娘是能从土里爬出来,还是能把肠子塞回肚子里?”

  她这样凶我。

  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也是肿的。

  她也失去了她的阿娘。

  她死死攥着我的手,咬着牙对我说:“我们不该哭。该哭的不该是我们!”

  我知道她想报复大懿,可连王上都放弃报复了,就凭我们两个女孩子,又能如何为亲人、为国家报仇?

  带着这样的疑惑与恨意,最后,我还是随二公主走了。

  我们来到大懿,几经周折后,我成功成了沈晏辞的侍妾。

  他是当时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但我们并无十足把握确定,新帝就一定会是他。

  因此二公主一直都选择蛰伏,若来日新帝成了他人,她也有机会想办法去接近他。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杀人,是害死了知笙的孩子。

  说实话,丽欣告诉我知笙有孕时,我根本没想过害她。

  我觉得她无辜,她从未伤害过我们半分。

  且自我入了潜邸,她也是待我最善的一个。

  就在我动摇之际,二公主问了我一个问题:

  “所以你娘不无辜吗?他们大军入境时杀的那些老弱妇孺不无辜吗?”

  “朱婉音你别忘了!你来大懿隐忍这么些年,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报复他们!这都是他们欠咱们的!”

  “莫说害死一个日后有可能碍着咱们大事的孩子,在这片腌臜之地上,你我便是杀了做了一辈子善事的老好人,那也是他活该!”

  “你记着。这不是咱们的错,这都是他们种下的因!”

  她的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想了整整两日。

  终于,我杀了第一个人。

  之后,我杀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我也成为了他们。

  我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无人觉出异样。

  沈晏辞待我虽不算顶好,但后宫里的女人那样多,除了南宫知笙外,就属我与邵绮梦最得宠。

  后来我有了身孕,因为我算计过旁人,害过旁人,所以我比谁都要小心。

  我知道,我腹中的孩儿不单单是我的骨血,他更是北狄的希望。

  终于,

  我瞒住了整个后宫,平安生下了常睿。

  有我在,这宫里头已经许久没有添过皇子了。

  所以我诞下皇子后,沈晏辞很开心。

  他待我如旧,甚至比以前还更好了些。有时候哪怕不翻我的牌子,也会偷偷来我宫中与我相会。

  和从前一样,

  他会让御膳房提前准备好我喜欢的吃食,陪我一起共进晚膳。

  酒足饭饱,庭院漫步,

  而后回到房中,点上能助男女欢好的香药。

  那香药果真奇效,我们每每鱼水,都十分疯狂。

  可奇怪的是,事后我却总记不起许多细节。

  次数久了,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于是有一回,我偷偷藏起一点香药在指缝,第二日让丽欣验了。

  丽欣说,这香药并无问题,确是助兴之用,但它药效并没有那么霸道,也不该令我神思模糊、记不清昨夜事。

  她为我诊脉,也说脉象无异。

  若依着我的症状,以她所知,她只能怀疑我是被人下了一种烈性的迷药。

  而那迷药发作快,药效散得也快,所以若不是服用当下诊脉,待药效散了,诊脉也探不得一二。

  我便想,若香药没有异常,那问题会出在哪儿?

  是沈晏辞让御膳房精心依着我的喜好准备的晚膳?

  有了这样的疑心,在下一回侍寝前,我提前让丽欣备了一颗能缓解迷药药效的丹药。

  我没猜错。

  饭菜果然有问题。

  服下丹药后,那一夜我无比清醒。

  但我还是如同往常般,与他缠绵悱恻。

  直到......

  房中熄了灯,我眼睁睁看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从帷幔后走出来。

  他代替了沈晏辞后面所有的动作。

  而我不能显出半分震惊,只能任那人粗暴待我。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才明白了我与二公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谋算,早落尽沈晏辞眼中。

  他在利用我们,他想让我们成为刺向北狄的刀。

  只可惜,我知道的太迟、太迟。

  我看着襁褓中一日日长大的常睿,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我想了许久,最终决定将这一切都瞒着二公主。

  因为我知道,我们已无力回天。

  若结局注定落败,提前让她知晓,只会让她如我一般陷入无边的绝望。

  而那时的我,心底的执念如云烟散了,便只想陪着我的孩子,走完这荒唐的最后一程。

  二公主不知我为何突然转变态度。

  她问我是不是有了孩子,就忘了家国之恨,只想安稳做我的宜妃了。

  我只是冷笑,并不答她,任她这般想我。

  我知道,她恨我。

  恨我忘了血海深仇,恨我抛下北狄只顾自己。

  于是她在背地里做了许多手脚,她想让人发现我的秘密,让我也去为北狄枉死的孤魂赔罪。

  我没有拦她。

  甚至到死都在与她做戏,让她以为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之中。

  我知道,这也是二公主唯一的执念。

  她与我的结局都唯有一死,那便让她放手去做吧。

  毕竟心底坚持了那么多年的执念一瞬土崩瓦解,

  对她而言,只怕是比死还要折磨。

  而我呢?

  我只能先走一步,去黄泉路上向阿娘叩首赔罪,告诉她,女儿无能,未能替她、替北狄报仇雪恨。

  然后留在开满彼岸花的路口,等着我的常睿。

  我一直在等他。

  却怎么也料不到,我此生最大的幸事,竟是我始终没能等到他。

  而这份幸事,竟是沈晏辞赊给我的。

  我这般想着,只觉一生潦草,

  无能为力,却也只能一笑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