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昭淑还朝-《登云天》

  后妃的行队,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初二折返回上京的。

  避过了六月大暑,虽说午间仍有些闷热,但晨起暮时,微风已带上了丝丝清凉,不似前阵子那般熬人。

  天气转好,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尤其是太后。

  为贺昭淑还朝,她竟自掏腰包恩赏了满宫宫人,一人分得几两碎银也是讨了彩,各自都欢喜得很。

  昭淑公主还朝的这一日,沈晏辞格外重视,为此破例停了一日早朝,在重华宫设家宴,携后妃为她接风洗尘。

  席间南瑾依旧挨着荣嫔落座。

  昭淑公主还朝,满宫除却太后外,荣嫔当是最欢喜的那一个。

  因着此番负责护送公主平安抵京的,正是楼兰王。

  荣嫔入宫多年,思乡情切,却从未有过再见家人的机会。

  今日好容易盼来了与家人短暂的团聚,荣嫔天不亮就起身,费心装扮了好一番。

  她得了沈晏辞的特许,褪下了规整的宫装,换上了自己家乡的衣裳。

  那是一件石榴红绞缬薄纱裁制的宽袖曳地裙衣。红纱之上,金线与孔雀蓝丝线交织,绣满了精致的雪莲花纹。

  裙摆处用银线缀满了细小的石英,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点点星芒,仿佛将整条银河裁作了裙裾。

  她并未梳繁复的宫髻,而是将浓密乌亮的长发编成了数条发辫,松松地挽起,

  发间不添珠玉,只簪着几朵洁白清新的素馨花,衬得她蜜色的肌肤愈发莹润。

  这样一身行头穿在荣嫔身上,在炎炎夏日里显得如此轻盈灵动,有勃勃生气扑面而来。

  她坐在那里,唇角含笑,眼波流转间,整个人都好似在发着光。

  南瑾一时贪看得痴了,倒叫荣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微微侧首,低声问:“我这样的打扮,瞧着很奇怪吗?”

  南瑾笑着摇头,“姐姐是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呢。”

  而昭淑公主便在她二人的低语说笑间,徐徐步入众人的眼帘。

  她穿着一身雪色的曳地长裙,长发并未精心梳髻,只是简单地轻绾于脑后,散了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旅途的颠沛劳顿在她身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她的脸色发白憔悴,眼神也有些飘忽,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只留下了一具躯壳,麻木地向前挪动着步子。

  南瑾目光循循,紧随在昭淑身侧半步之后的,是一名留着浓密络腮胡的中年男子,

  见荣嫔目光焦在男子身上,情绪激动到眼眶微微泛红,不难猜测,这人便是楼兰王。

  只是楼兰王的形象,却与南瑾的想象相去甚远。

  原以为他能生出荣嫔这样明艳的美人,应该也是个伟岸英俊的男子。

  可眼下瞧着,楼兰王个头不高,身材敦实发福,虽蓄了半面胡子,但脸上一直拘着笑,倒是看着憨厚。

  他护着昭淑,还不等至殿中拜见,上首位坐着的太后早已按捺不住。

  她猛地站起身,甚至等不及慧莲完全搀扶稳当,便踉跄着快步迎下玉阶,直朝昭淑而去。

  在昭淑即将屈膝福身的刹那,太后已紧紧攥住了她的双臂扶她起来。

  太后泪眼婆娑地看着昭淑,手指颤抖着抚上她的鬓角,哽咽道:

  “好孩子......这些年实在是让你受苦了。”

  然而昭淑在见到太后时的表现,却好似并不大亲近。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眼神空洞迷离,只是木讷地看着太后,沉闷地开口道:

  “儿臣给母后请安。”

  南瑾听得,昭淑说话已经没了上京的口音,反倒和荣嫔平日说汉话时偶尔流露出的语调有几分相似。

  可见远嫁他乡,经年累月,是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

  顺妃见昭淑如此,抱着盈月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倒是荣嫔悄悄拉了拉南瑾的衣袖,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昭淑公主怎么穿了这样的衣裳就入宫了?阿塔也太不仔细了些!宫里头到处都忌晦气,讲规矩,还盼着皇上别怪罪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偷觑着沈晏辞的脸色。

  见他望向昭淑的目光里只有心疼,并无半分愠怒,悬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些。

  南瑾瞧着昭淑所着衣裳的样式,与荣嫔身上的楼兰华服大同小异。

  只是料子瞧着更轻薄些,像是上好的雪纺。

  她心下奇怪,便问荣嫔,“公主这身衣裳有何不妥吗?”

  荣嫔凑近南瑾耳边,“西域三十六部的传统都是一样的。女子穿这样的纯白雪纺衣裳,尤其是这种制式......那都是家中经了大丧,才会穿的丧服!”

  丧服......

  从前与皇后闲聊时,南瑾曾听皇后说过,昭淑在捐毒是育有一子的。

  何以今日只见昭淑一人回来,却不见世子跟着?

  然而南瑾心中的疑惑,好像并不得太后在意,

  她只沉溺在失而复得的情绪里,一遍遍抚摸着昭淑憔悴的脸颊,口中犹自絮絮道: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们怎么就把你折磨成了这样......”

  上首位,沈晏辞宽慰太后道:“母后,昭淑妹妹一路舟车劳顿,身心俱疲,恐怕还未缓过神来。先让她落座歇息吧?”

  “是,是。哀家糊涂了。”太后欢喜得有些无措,连忙用帕子胡乱擦了眼泪,脸上堆着笑牵起昭淑的手,拉着她坐在了自己身旁。

  今日家宴,沈晏辞特意为楼兰王单开了一席,特许荣嫔可与父兄同坐。

  如此南瑾落了单,只得寂寂用膳。

  席间歌舞升平,原本是应该欢喜的事儿,可南瑾瞧着除了太后外,竟是人人都参与不到这份欢喜当中。

  尤其是顺妃。

  她今日格外贪杯,端起酒盏拎了玉壶,依次敬了太后、沈晏辞与昭淑。

  后来她还欲向皇后敬酒,皇后见她喝得有些醉了,走起路来愈发摇摆不稳,便道:

  “顺妃,你腿脚不便,就莫要来回走动了,安心坐着吧。”

  顺妃依言坐下,却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又斟满一杯,不得满殿‘翻飞’,只得转向了邻席的南瑾。

  南瑾见她这般情状,忙以茶代酒,温言劝道:“娘娘今日喝得太多了,仔细酒醒后头疼。”

  盈月也察觉到了顺妃的异常,

  她焦急地扒拉着顺妃手中的酒杯,软糯的声音夹着哭腔,

  “母妃不喝,酒是辣的,母妃不要喝。”

  顺妃轻抚盈月的额发,温柔道:“好,母妃知道。就与你瑾娘娘喝这最后一杯了。”

  她再次举杯,目光越过杯沿落在南瑾身上,笑得凄迷,

  “这一杯本宫敬你。愿你母子平安,能顺利生下个皇子来。”

  说罢不待南瑾回应,便自顾仰头饮尽杯中酒。

  南瑾看着她眼角隐忍着晶莹,一时心里也不是滋味。

  大懿和亲是旧俗,开国百年远嫁异邦的公主不知凡几,

  然而能如昭淑这般平安还朝的,却是屈指可数。

  哪怕如今的大懿已经如此强盛,要与那些番邦部族维系关系,和亲依旧是绕不开的手段。

  只不过从前是要用女子平息战乱,而今是要用女子维系关系。

  嫁得一方首领,生下的孩子也流淌着大懿皇室的血脉,

  这才是两国长久建交,亲上加亲的好事。

  然而要成全这样的好事,被舍弃、被牺牲的,从来都只有女子的一生。

  若生来便注定要成为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弃子,

  倒还不如不生。

  南瑾也是今日见顺妃如此,才真正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从前未入宫时,她常会听说书先生讲些宫闱秘闻的话本子,

  总说宫里头的娘娘们,为了争宠,总会想尽办法调理自己的身子,让自己尽可能能生下个皇子来。

  更说有些已经有孕的妃子,听信江湖术士的话用了‘转胎丸’,最终胎死腹中,又或是诞下个不男不女的怪胎的事儿也有。

  南瑾原先在宫外听着,只觉得这些女子为了争宠固位,实在是疯魔了。

  可如今她身在宫中,真真切切见识了种种从前在宫外见识不到的皇家生活,

  现在想来,后妃拼命想要生下皇子是为了争宠这话,倒也是不尽然了。

  不是她们不愿生女儿,

  而是生得女儿,又要如何保她周全?

  身为母亲,自己亲历了深宫的倾轧磋磨,见识了和亲公主的凄凉晚景,又怎会忍心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