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空白者的足迹(下)-《我真不是人形宝可梦啊》

  米可利的呼吸猛地一滞。

  玛纳霏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归源塔水晶壁上的幻象,并非是凭空捏造,而是从闯入者的记忆里直接抽取的片段。

  就像他能看见年少时的冰湖,是因为这段记忆哪怕早已逝去,却仍静候于回忆的溪底。

  哪怕被岁月蒙尘,也能被塔灵轻易唤醒。

  可华悦走过的地方,连最微弱的光影都没有——不是被他家精灵的力量驱散,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米可利猛地抬头,看向华悦被光勾勒的侧脸。

  少年正侧耳听着什么,大概是艾路雷朵正用心灵感应与他交谈,前者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没有的,变不出来。

  玛纳霏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米可利心头积压的迷雾。

  那些曾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像散落的珠子被骤然串成线。

  米可利突然想起过去的画面,想起华悦提及过去时的神情——

  关都的天王交流赛,在谈及精灵对战时,少年面上掠过的一闪而过的迷茫,翠绿的眸子甚至会浮起几分类似 “常识偏差” 的疑惑;

  还有某次闲暇时的谈话,当华悦对年少的游历经历夸夸其谈,大吾因好奇而追问他更多时。

  「就……嗯,怎么说呢,我记得那会好像……嗐呀,抱歉,具体细节我有点记不清了。」

  华悦略作思考后,却是突然含糊其辞起来,对方语气里的迟疑不似作伪,最后还是打着哈哈的糊弄了过去。

  就仿佛在翻阅一本缺页的书,明明知道故事的前缀、页面该有的内容,可指尖触及时却只有空白。

  米可利知道,华悦谈及义兄弟时,面上的柔软笑意是真的,可当话题跳出了具体的人名;

  触及更广阔的 “过去” 时,这份流畅便会出现裂痕——

  对方那短暂的迷茫、迟疑的眨眼,仿佛在检索缺失数据般的可疑停顿,也都不似作伪。

  米可利的指尖在水晶壁上无意识地摩挲,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让他打了个寒噤。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念头,突然撞进米可利的心里——

  华悦可能忘了。

  或许那份短暂的空白与茫然,才是华悦真实的状态,就像一幅被撕掉了背景的画,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人物,悬浮在虚无里。

  回忆这种对常人来说自然到近乎本能的事,于华悦而言,或许像是在解一道缺了条件的难题。

  米可利望着华悦走过的水晶壁,那暗得像从未被光触碰过的深海,他突然明白了那份 “突兀” 的来源——

  在这座以 “记忆” 为试炼核心的塔里,一个缺失了大半过往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那些被归源塔视为“生之悦”“爱之灼”“逝之恸”的根基……

  在华悦的记忆里,或许早已成了被风沙磨平的石碑,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却读不出任何具体的文字。

  这个认知出现的瞬间,就像被冰锥猝然刺入后颈般,米可利猛地屏住了呼吸。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带着近乎毛骨悚然的荒谬——

  他从未想过,那个总能在混乱中稳住阵脚的少年、挥剑时眼神锐利如锋的好友,竟可能活在一片记忆的空白里。

  心疼是有的。

  想起华悦谈及过去时,面上那些短暂的迷茫;想起他对着空白水晶壁时坦然的背影……

  米可利忽然觉得,对方那挺得笔直的背影,藏着一种无声的孤独。

  可更多的是混杂着惊惧的沉重:一个连自己过往都有些记不清的人,是如何支撑着走到今天的?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里,藏着的是能让他更完整的拼图,还是会将他彻底击垮的暗礁?

  米可利甚至不敢深想,华悦“遗忘”的原因。

  是创伤后的自我封闭?还是某种力量刻意为之?或者是穿梭秘境留下的后遗症?

  归源塔的混乱,污秽的步步紧逼,华悦那近乎本能、比现代大多数人还强悍太多的战斗直觉……

  所有线索突然在脑海里纠缠成一团,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米可利轻轻吸了口气,将涌到喉头的涩意压下去。

  怀里的玛纳霏似有所觉的抬起头,祂抬起小爪子,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心灯的光芒柔和地落在他手背上。

  他悄悄对玛纳霏摇了摇头,示意祂暂时别声张,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口隔着布料的“项链”……坚硬而富有韧性的触感。

  通道前方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华悦似乎察觉到他的停顿般,回头无声望了他一眼,绿眸里带着惯常的平静。

  〖怎么了?是累了吗?〗

  下一刻,华悦一如既往的关切问询再次于脑海中响起。

  〖先凑合一下吧,现在情况特殊。〗

  他不知是脑补了什么,就借着身位掩饰,再次不由分说的塞了一管药剂进他手里。

  〖没事。〗

  米可利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尽可能保持自然回着。

  他看着手中的鎏金药剂,只觉喉咙愈发紧了些,以及——心灵感应真是太好用了,简直是最棒的技能。

  〖我只是在想,前面会不会有污秽设下的陷阱。〗

  看着米可利的动作,华悦对他安抚的笑了笑。

  〖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会让它们碰到你们的。〗

  交流时,他依旧往前走着,脚步依旧,连心灵感应听上去都轻快许多。

  〖走吧,早点到塔顶,早点结束这麻烦的试炼。〗

  ……

  越过狭窄的黑暗廊道,多边形宽阔房间的轮廓在前方渐次清晰。

  正中央有着尊巨大的青铜磬虽有破损,其边缘的缺口却像被精心打磨过般,在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踏入房间的刹那,玛纳霏突然从米可利怀里挣脱,直直扑向了石台中央的青铜磬。

  头顶本跟随他们的心灯也随之动身,就一同飘至磬的上方位置。

  细碎的莹蓝光点自上而下轻盈下落,落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时,竟晕开层层涟漪般的水纹,仿佛磬身就是一汪凝固的深海。

  “铿锵——”

  玛纳霏的鳍爪在磬身轻轻一点,清脆的嗡鸣如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层层叠叠的声浪。

  声浪裹着心灯的银辉漫过众人脚踝时,大厅四周的墙壁突然褪去水晶的通透,显露出底下藏着的壁画。

  那些沉睡了千年的色彩在声浪中苏醒,鱼群的鳞片闪着珍珠般的光泽,祭祀者的长袍褶皱里甚至能看见流动的光影。

  米可利低头时,恰好看见脚边的壁画上,无数类弱丁鱼身形的鱼群正绕着一盏发光的灯游动。

  而那灯的形状,竟是与玛纳霏的心灯分毫不差。

  “玛纳霏好像认识这东西。”

  他说着,目光亦追随着壁画延伸的方向望去——鱼群游动的轨迹在地面织成微光闪烁的网,最终指向大厅深处的阴影。

  那里的石壁上还未显露出任何图案,像一块等待被点亮的画布。

  华悦的视线也停留在那虚幻的轨迹上。

  不消片刻,一幅壁画随着游鱼的途径突然亮起,其上记载的兴许是古时水之民祭祀的全过程——

  披着长袍的人影手持磬槌立于青铜磬旁,他头顶悬着与心灯类似的光路。

  身后的石壁上,却刻着七道长短不一的刻痕,每道刻痕里都嵌着若非仔细打量,很可能错过的十字星图案。

  “玛纳!”

  无需旁人解读,玛纳霏突然对着青铜磬发出清亮的鸣叫,随即抬起鳍爪,再次重重拍在磬身。

  “铿锵——!”

  石磬应声震颤的瞬间,壁画上的人影,竟如先前的鱼群般活了过来。

  他高举的手臂迅速落下,磬槌与磬身碰撞的刹那,七道刻痕中的第一道骤然亮起。

  那金色的光路顺着石壁蔓延,最终蔓延至头顶,随后与心灯的莹蓝光晕在空中交织成结。

  无形的声浪撞在大厅穹顶,化作漫天星雨坠落。

  壁画上本就鲜活的画面突然按下播放键,祭祀者身旁的鱼群开始绕着磬身游动,连水波纹路都在缓缓起伏。

  壁画里的鱼群仿佛被这声震颤惊动,原先环绕于祭祀者周遭的鱼群纷纷调转方向,平均分成六个小队奔向四周。

  大厅四周的墙壁随之裂开六道缝隙,石屑簌簌落下时,甚至把部分看入迷的水舰队成员惊得后退半步,这才露出了藏在其后的岔门。

  当门楣上的符文亮起时,壁画上的鱼群突然跃起,部分个体骤然解体为无数光粒。

  它们由点成线地凝聚在岔门门框上,描摹出闪烁的轮廓,像给这些古老的门挂上了星环。

  “突然出现的门?”

  海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亮光,情难自已问道。

  “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被磬的声音唤醒了……它们一直都存在。”

  华悦漫不经心道,绿眸中仍旧映着六道岔门的光影。

  他侧耳听着余韵渐消的磬声,忽然吹了声短促的口哨,音波龙巨大的身形自精灵球中跃出。

  扶摇头顶的巨耳轻抖着、随着呼吸起伏,立刻捕捉起空气中的每一丝颤动。

  “音波。”(墙体的隔音能力很强,只能捕捉到近处的共振。)

  扶摇发出低沉的回应,耳鳍微微颤动着,尽职地向华悦报告着探测结果。

  “玛纳,玛纳!”

  (利利,利利来敲一下!)

  玛纳霏仍在石台上兴奋地转圈,对着米可利轻叫几声,又用鳍爪时不时触碰青铜磬。

  祂来敲,只能让那些岔门的符文更亮一点,如果没有海语者的辅助的话,那剩下的流程就进行不下去了啊!

  米可利看着小家伙急切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地快步走向石台。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在青铜磬上,掌心触及磬身的刹那,冰凉的金属质感里竟传来心跳般的搏动。

  米可利立刻又惊又疑地打量着这破损的磬,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前方壁画上的祭祀者仿佛也转身望向了他般。

  看着祭祀者那特意留空的面孔,他不再犹豫,立刻握拳重重打了上去。

  “铿锵 ——!”

  第二声磬响远比第一声雄浑,像深海巨鲸的呼唤穿透千层浪。

  声浪扩散的瞬间,六道岔门同时亮起,光芒甚至比玛纳霏敲击时明亮数倍——门内突然透出了莹莹白光,甚至隐隐能看见通道深处的轮廓。

  “音波!”(有了!找到了共振源!)

  扶摇突然激动起来,头顶捕捉声响的双耳抖得更快。

  他巨大的耳鳍霎时指向右侧的岔门,目光灼灼的直盯着那边的空气,仿若能透过白光,看见另一块青铜磬的影子般。

  华悦配合地抬手侧耳,待扶摇一通手舞足蹈的“汇报”后,这才指向它耳鳍正对的方向道。

  “我家孩子发现了点东西,除了中心这块破损的磬,还有五个磬的共振频率藏在这些门后。”

  说罢,他的指尖依次划过五道岔门,最终落在最左侧那扇门前。

  “只有这扇门,里面没有磬的声纹,我想这应该是通往塔顶的路。”

  话音刚落,人群中霎时出现了微妙的骚动。

  多门多人,时间紧迫——这样直白的分头行动安排,在污秽踪迹未明的情况下,对部分实力较弱的人而言实在算不上好消息。

  华悦由衷庆幸着,此次亚克夏之行有源治在场——

  否则以某些人的性子,怕是会腆着脸推诿责任,用“能者多劳”的借口进行道德绑架,白白浪费时间。

  源治、花月,这两位实力高强的训练家各自单独负责一门;海潮和其他水舰队的人,也都利落揽下了一门的搜索工作。

  华悦和米可利虽未出声,众人却默认他们会共走一扇门——毕竟先前的路程里,两人几乎形影不离,配合的相当不错。

  最后一扇门,则由几位年长的搜查官带队,打算以团队协作的方式应对可能出现的敌人。

  分配完毕,众人在调试好联络器的沟通频率后,便各自带队踏入岔门。

  没有人提议留下守卫,毕竟最强的战力都已出动了。

  若是真留几个实力不济的人守着营地,等污秽追来也只是送菜罢了,倒不如抱团行动,存活率或许还能更高些呢。

  米可利抱着玛纳霏跟上华悦时,特意回头望了眼中心的青铜磬。

  石台之上,那半块磬身的符文仍在流转,像在默默记录着每一次敲击,正以一种悠长的频率缓缓搏动着。

  壁画上,那无相的祭祀者不知何时已然完成了两次敲击,他空白的面孔始终朝向众人离去的方向,沉默如亘古的石像。

  众人的脚步声渐远后,大厅里只余青铜磬低沉的搏动。

  忽然,壁画上祭祀者的衣摆处泛起细碎的光——就像被打碎的水晶。

  它们在粗糙的石壁上流转出短暂的莹润,隐约能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立于深海,指尖似乎正描摹着某个复杂的符号。

  但这光影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仿佛只是心灯余辉在石壁上投下的幻梦。

  紧接着,祭祀者那片空白的面孔突然开始蠕动。

  不是血肉的抽搐,而是石质的纹路在无声变形,那些原本平整的轮廓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纸,缓缓凸起又凹陷,最终在眉心处裂开一道细缝。

  斑斓夺目的星空从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它们蠕动着,在面孔上勾勒出扭曲的五官——

  没有瞳孔的眼窝、撕裂的嘴角,所有线条都在向着人类定义的“丑陋”生长,却又在成型的前一秒骤然溃散,重新变回空白。

  这种反复的、失败的“成型”,比之任何具象的恐怖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困在壁画里,拼命想挣脱石质的束缚,却只能在“像人又非人的边缘”徒劳挣扎般。

  就在雾气再次试图拼凑出鼻子的形状时,一声极轻的响动从穹顶传来。

  〖咔。〗

  像是有晶体在星空中划过,清越的脆响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峭。

  那声音落地的瞬间,壁画上的星空突然剧烈翻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灼烫,仓促间缩回眉心的细缝。

  连带着祭祀者的面孔,都因此恢复了最初的空白,只是他衣袍上的星纹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明亮,像在无声地驱逐着什么般。

  大厅重归寂静,唯有青铜磬的搏动依旧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