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释然-《白蛇浮生后世情》

  夜色如墨,被乌古论裹挟着掠过长空时,玲儿回头望了一眼青云观的方向——那里只剩一片沉沉的黑影,连最后一点烛火都灭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比在历阳城头看着袍泽倒在血泊里还要疼。

  在历阳时,刀光剑影里有袍泽并肩,有仕林在侧,纵是九死一生,心里也是热的;可如今,母妃去了,太子哥哥不告而别,仕林昏迷不醒,自己像片被狂风卷走的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点在战场上练出的硬气,早在淑妃断气的刹那碎成了齑粉,此刻只剩漫天漫地的空,空得她指尖发颤。

  正当她沉浸悲痛之中时,忽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她像被扔进了冰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玲儿在一片刺骨的寒意里睁开眼。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混着淡淡的檀香。

  “老实待着,别想跑。”一个阴森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带着黑雾的腥气,“仔细叫许仕林后悔。”

  听到乌古论的声音,玲儿猛地撑起身,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她强压着眩晕,吼道:“乌古论!我是大宋安阳公主!你主完颜雍尚且敬我三分,你敢动我一根头发?就不怕毁了两国邦交,金主治你死罪吗!”

  “公主?”乌古论冷笑一声,那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原来你还蒙在鼓里……也好,知道得少,烦恼就少,哈哈哈!”

  话音未落,一道淡青色的流光从角落里窜出,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深处。玲儿想也没想就扑过去,却被脚下的石阶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掌心擦过粗糙的石面,渗出血珠,火辣辣地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朝着那道流光消失的方向嘶吼,声音在空荡的暗室里撞出回音,“你把话说清楚!回来!回来——!”喊到最后,声音都劈了,只剩下细碎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轻柔的女声悠悠传来,像浸了水的棉絮,软软地落在她耳边:“别费力气了,没用的。”

  玲儿猛地止住哭,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黑暗里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似乎有人在不远处动了动。她摸索着往前挪了挪,小声问:“姑娘?你是谁?”

  那女声轻轻哼了一声,带着股说不出的怅然:“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想走的走不掉,想留的留不下,到头来,不过是痴心妄想。”

  玲儿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乌古论掳走她时说的话,试探着问:“你是……莲姐姐?”

  “你怎知?”莲儿的眼眸在黑暗中流转,声音里透着惊奇。

  玲儿摸索着寻了一个墙角靠着,松了口气:“来时听仕林哥哥说,莲姐姐被乌古论掳走,他心急如焚。方才乌古论也提到了你……我虽瞧不见你,但仅凭姐姐温婉清冽的柔声细语便可猜出,定是仕林哥哥常说的那个温婉贤良的莲姐姐。”

  “他还有心记得我?”莲儿忽然惨笑一声,那笑声在黑暗里荡开,带着说不出的苦涩,“若真心急如焚,又岂会不来寻我,我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冷了些,“你既认识我,就该知道,我与他早已定下婚约,苦苦等了三年,换来的却是他移情别恋!见异思迁,守着一纸空婚约,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像个傻子一样耗掉三年青春——你说,这温婉贤良,值几文钱?”

  玲儿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意惊得一缩,指尖抠着墙角的青苔,小声道:“莲姐姐,我知道你委屈……”

  “你知道?”莲儿冷笑,那笑声在黑暗里荡开,带着说不出的尖刻,“你金枝玉叶,在历阳城头挥斥方遒,身边有哥哥护着,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委屈!我在家替他侍疾,替他缝补衣裳,把他说的每句话都当圣旨,换来的却是你这个公主占了他的心!”

  “你凭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带着嘶嘶的疼,“凭你是公主?凭你能陪他上战场?还是凭你会说那些花言巧语,勾得他忘了自己是谁!他许我的‘一生一世’,转头就给了你;我苦苦等了三年,从春暖花开等到大雪封门,绣了三年的嫁衣,还没上身就成了笑话——这都是拜你所赐!”

  “不是的……莲姐姐,你听我解释……”玲儿慌忙摇头,泪水已经漫过眼眶,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声音里的慌乱。

  “我不听!”莲儿厉声打断,语气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你的解释无非是‘情难自禁’,无非是‘身不由己’!可你的情难自禁,毁的是我的一辈子!你让他背信弃义,让他成了忘恩负义,我不是许仕林!不会信你这个口蜜腹剑的骗子!”

  玲儿被骂得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那些话还是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她想反驳,想告诉莲儿,她和仕林之间的挣扎,可喉咙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玲儿彻底没了声音,只是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膝头,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落叶。哭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眼里的光彻底灭了,只剩一片死寂的灰:“姐姐说得对……是我错了……”

  “当初真该让我死在辽阳府,死在五国城的雪地里……”她望着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看见五国城的冰天雪地,皇祖父当年被囚禁的模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刺骨的冷,“也好过现在这样,毁了你的盼头,绊住他的脚步,做个万人恨的罪人……”

  黑暗里安静了片刻,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织着。玲儿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压抑的抽噎,那声音细细的,像根针,扎得莲儿心里发疼。

  忽然,一点微光在黑暗里亮起。玲儿眯起眼,看见莲儿手持着火折子走了过来,火光映得她轮廓柔和——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素色布裙虽沾着尘土,却掩不住周身那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火光落在她颊边,能看见细巧的绒毛,倒像是沾了晨露的白梅。

  莲儿将火折子举到眼前,橘红的火苗在她掌心轻轻颤了颤,映得她眼底也泛起细碎的光。她望着那点跳动的暖,忽然轻声道:“小的时候哥哥就教我,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要带着火折子。”

  玲儿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听她继续说。

  “以前总不懂,只觉得他啰嗦,”莲儿的指尖轻轻拢住火苗,挡住穿隙的冷风,声音里带着点怀念的软,“他说‘黑夜里别指望谁替你掌灯,自己带光,才走得稳’。那时只当是寻常嘱咐,现在才明白……”

  她抬眼,火光在她睫羽上跳,映得瞳孔亮得像浸了水的星:“他是要我带着光,自己照亮自己的路。”

  玲儿的心轻轻一动,眼眶一热,泪水又涌了上来。她想起当年在历阳城时,仕林曾也给过她一支银制的火折子,说“玲儿胆子再大,夜里走山路也得有个亮”。原来他对在意的人,都是这般心思。

  “每个人的路,终究得自己走。”莲儿的目光落回火苗上,那点光映得她侧脸柔和,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他选哪条道,往哪里去,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旁人拦不住,也不该拦。”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玲儿,火光里,她的眼神坦荡得像月下的江:“若是最后他选的是你,我信他有自己的道理。我会尊重他的选择——那是他用自己的光,照亮的路,怨不得谁,也羡慕不来。”

  玲儿望着她,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一直怕莲儿姐姐会恨,会怨,却没想过,这个被辜负了三年的姑娘,竟比谁都通透。

  “莲儿姐姐……”

  玲儿眼眶一热,泪水又涌了上来。

  “别哭了。”莲儿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动作竟带着几分温柔,“方才那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骂出来……倒舒坦些。”她看着玲儿通红的眼,忽然笑了笑,“你这丫头,倒是生得好看,皓齿明眸,难怪他会动心。”

  “不是的!”玲儿慌忙摇头,“莲儿姐姐的才情和温婉,我万万比不上。仕林哥哥常说,姐姐绣的荷花生动得像要从布上跳下来,还说……”

  “好了。”莲儿抬手打断她,眼里的怅然淡了些,“过去的事,不提了。我本就想要离开,可却不曾想中了乌古论的诡计。”

  “可眼下要紧的是,怎么出去。”莲儿笑了笑,把火折子送到玲儿面前,火苗在两人之间跳,像座小小的桥,“总不能真困死在这黑地里,辜负了手里的光,不是吗?”她把火折子往前递了递,“你是历阳战场上的‘女诸葛’,定有法子吧?”

  玲儿接过火折子,起身时膝盖在石地上磕出轻响。她举着火苗缓缓踱步,指尖贴着冰冷的石壁摸索,每走几步便停一停,侧耳细听。

  “外有涛声拍岸,檐角还有铃响,”玲儿侧耳听了听,又估算着空间大小,“这里每面墙约莫七丈五尺,八角合围,周长该是六十丈,折算下来,宽约二十丈。”她停在一面墙前,指尖敲了敲石壁,回声沉厚,“三年前我在历阳查过州府图志,这制式是专为供奉佛骨所建,这里该是佛塔地宫。”

  莲儿跟着起身,火光照着她脸上的讶然:“连尺寸都记得?”

  “历阳守城时,记城防图记惯了。”玲儿笑了笑,火光在她眼里跳,“再听这涛声,杭州城里能听见涛声的佛塔,只有六和塔与雷峰塔。可六和塔临江而建,潮声昼夜不息,尤其月夜风大,浪拍塔基该是‘轰轰’的响;可这里的涛声轻得多,可听声音离水至多半里,应是雷峰塔与西湖的距离。”

  她又走到地宫中央,抬头望向上方,虽漆黑一片,却能感觉到穹顶的弧度:“还有这檐角铃响,雷峰塔的铜铃是太平兴国二年铸造,铃舌坠着铅块,声线偏脆,‘叮铃’声绵长;六和塔的铃是前年新铸的,声沉,余音短。方才风过铃响,正是雷峰塔那串旧铃的动静。”

  说着,她俯身捡起一块碎石,在石壁上轻轻划了划,火星落处,露出淡淡的莲花刻痕:“你看这石壁,隐有莲花纹——雷峰塔本是奉佛塔,地宫多刻莲纹;六和塔为镇潮,刻的是水纹。”

  莲儿凑近一看,果然见那刻痕虽模糊,却能辨出花瓣的轮廓。她望着玲儿,眼里的惊讶渐渐变成了佩服:“你竟能从这点动静里瞧出来?”

  “在历阳守城时,听风声辨敌军方位,看云色知阴晴,早成了习惯。”玲儿苦笑了一下,“可惜这点本事,困在这暗室里也没用。”她顿了顿,握紧火折子,“但乌古论的目的不在我们,是想拿我们要挟仕林哥哥和娘。他没杀仕林哥哥,就是留着我们当筹码——只要我们还有用,就暂时安全。”

  莲儿点头,眼里的慌乱渐渐褪去:“那我们……”

  “不能坐以待毙。”玲儿走到石壁前,指尖摸着那些模糊的刻痕,“雷峰塔年久失修,地宫定有松动之处。我们找找看,或许能找到出口。”

  火折子的光在暗室里跳动,映着两个女子的身影。一个曾是深宫里的公主,一个曾是江南水乡的绣女,此刻却并肩站在这漆黑的地宫里,眼里都透着同一种光——那是绝境里不肯熄灭的,求生的光。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风从不知何处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塔外的夜气。玲儿忽然想起当年在资善堂看过的雷峰塔造册,塔下埋着当年建塔时留下的排水道。她眼睛一亮,拉着莲儿的手:“莲姐姐,我们往墙角找找,说不定有暗道。”

  火光在前,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斑驳的石壁上,像幅被岁月浸过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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