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省亲-《白蛇浮生后世情》

  晓雾尚未散尽,御花园的青石板路洇着潮气,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太液池里的千叶莲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托着晨露,被初升的日头照得透亮,像撒了一池碎玉。岸边的垂柳将绿丝绦垂进水里,搅得池面的倒影晃晃悠悠,连带着池边那抹鹅黄身影,也显得有些飘忽。

  玲儿蹲在池边,指尖悬在水面上,却没去碰那朵开得最盛的莲花。眼前总晃着那日在城南厢撞见的景象——莲儿踮脚抢糖葫芦时发间晃出的银光,仕林替她擦去唇角糖霜时温柔的指尖,还有那方她亲手绣了缠枝莲的帕子,此刻正沾着旁人的甜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酸溜溜的,连带着看这满池莲花都生了气。

  “嗤——”她猛地伸手,将那朵盛放的莲花连根拔起,花瓣上的露珠簌簌滚落,沾湿了她的袖口。她盯着花蕊里藏着的细蜂,忽然抬脚,狠狠碾了下去。嫩白的花瓣被踩得汁水淋漓,碧色的莲叶卷成狼狈的团,混着泥屑贴在青石板上,像幅被揉碎的画。

  “这满池芙蕖碍着谁了,惹得我们安阳公主动了雷霆之怒?”身后忽然传来清朗的笑声,带着晨露的湿润。

  玲儿慌忙敛衽,鬓边那支桃木簪斜斜晃着,脸颊还泛着未褪的红,鬓角的碎发散落下来,沾在汗湿的额角,眼眶微微发胀,像含着两汪没敢落下的雨。

  “安阳见过太子殿下。”她的礼行得潦草,广袖只掠到腰间,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的气闷,连带着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太子缓步走近,月白常服上绣着暗纹流云,指尖叩了叩她的额角:“整个皇城,也就你敢对着一池莲花撒气。若是让父皇瞧见,又要说你失了公主仪态。”

  玲儿别过脸,脚尖还在碾那朵烂莲,声音瓮瓮的:“前朝事忙,太子哥哥不在紫宸殿批奏折,倒有空来这御花园看我踩花?”

  太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缓步走到她身侧,太液池的水汽沾在他的袍角,带着微凉的湿意。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笑意又浮了上来,却比刚才沉了几分:“方才淑妃娘娘在殿前请了旨,说要带你回苏州老家省亲。想来,你还不知道吧。”

  “省亲?”玲儿猛地转过身,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琉璃,方才的怒意瞬间消散,脸上绽开的笑比池里的粉莲还要艳,“真的?我打从出生,就没见过祖母的面!太子哥哥,这话可当真?”

  “君无戏言。”太子抬手,指腹轻轻拂过她鬓角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带着晨露的凉意,“孤何时骗过你?”

  “太好了!”玲儿雀跃着跳起来,伸手挽住太子的胳膊,力道大得差点把他的广袖拽皱,“我就知道太子哥哥最疼我!每次只要有你在,准有好消息!”她背过身去,对着池面理了理鬓发,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风捎进太子耳中,“待出了城,找个僻静处我就跳车!定要去寻那木头,问个清楚!”

  “你说什么?”太子故意探过头,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没……没什么!”玲儿慌忙转过身,脸颊又红了,拉着太子的袖子左右摇晃,“那我们何时出发?我听说苏州的松子糖最是好吃,松仁裹着冰糖,甜得能化在心窝里!等回了京,我定给太子哥哥带一大匣子!”

  “你这丫头。”太子轻点她的眉心,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桃木簪上,恍惚间想起她幼时总爱揪着他的袍角要糖吃,那时她的发间还只别着素银小钗。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语气沉了几分,“明日就走。路上务必小心,孤不在你身旁,凡事要多留心。许仕林虽深谙圣贤之道,可却不懂女儿家心思,但对你总算是真心实意,有他在,孤也就放心了。”

  “太子哥哥今日怎么了?”玲儿眨着杏眼,抬手挠了挠发髻,桃木簪又晃了晃,“说得这些话,倒像是要叮嘱我许久似的。”

  “别问了。”太子抽回手,往后退了半步,“快去收拾行装吧,仲夏天气炎热,多带几套换洗衣物。”说罢,他转身便走,月白常服的衣角扫过池边的芦苇,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

  玲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今日的太子有些不同寻常,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像太液池深处的暗流,让她摸不透。可一想到能借故离开这四方宫墙,能去找仕林问个清楚,她心里的欢喜便像池中的莲花般疯长,那些细微的怪异瞬间被抛到脑后。

  “许木头,我看你这次还往哪跑!”她提着裙裾,朝着自己的寝宫飞奔而去,鹅黄的裙摆翻飞如白蝶,惊得池边的蜻蜓纷纷振翅,绕着那朵被碾碎的莲花,转了一圈又一圈。

  太液池的水面渐渐平复,倒映着天光云影,只是那片被搅乱的地方,还浮着几片残破的花瓣,像谁没说出口的委屈,在晨光里慢慢沉下去。

  次日清晨,晨露刚被第一缕天光蒸成薄雾,宫墙的朱漆在晨光里泛着沉郁的红。马队的铜铃在金水桥畔晃出细碎的响,玄甲卫的铁叶甲沾着未散的潮气,列队时甲叶相碰的脆响,撞在宫墙上又弹回来,像串没系紧的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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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妃踩着汉白玉阶往下走,素色宫装的广袖垂落如残荷。指尖攥着的青绸帕子早被冷汗浸得发潮,帕角绣的缠枝莲被揉得变了形。当鞋尖触到宫门外的青石板时,她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了眼那道高耸的宫墙——琉璃瓦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飞檐上的脊兽张着嘴,像要吞掉二十年的深宫岁月。

  “母妃?”玲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雀跃的尾音。

  淑妃猛地回过神,喉间忽然涌上一股腥苦,像吞了口掺着铁锈的胆汁。她慌忙侧过脸,用帕子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日前乌古论迫她服下的七花散,此刻正在血脉里翻涌,每一寸筋骨都像被细针扎着,疼得她眼尾泛出湿意。

  “走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帕子下的嘴唇早已失了血色,“莫误了……时辰。”

  玲儿搀扶着她的胳膊,指尖触到母亲手臂的轻颤,心里的雀跃淡了些。她蹙眉望着淑妃被帕子遮住的半张脸,眉峰拧成个小疙瘩,杏眼圆睁,担忧道:“母妃的脸色好差,是不是夜里没睡好?要不传太医来瞧瞧?”

  淑妃摇摇头,帕子擦过唇角时,悄悄藏起一丝暗红的血痕。她拍了拍玲儿的手背,掌心凉得像浸了井水:“不妨事,走快点就舒坦了。”

  玲儿搀扶着她的胳膊,刚走到车驾旁,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是干草混着阳光的味道,像极了历阳城外江畔的那片草原。她眼角余光一扫,见车队末尾拴着匹枣红色小马,鬃毛顺滑,正甩着尾巴啃食槽里的草料,正是她带回宫的小红马。

  五日前大理寺狱外,脱缰的小红马被她偷偷带回了慈元殿,此刻见它混在御马中,玲儿心头掠过一丝嘀咕:怎会这么巧?但转念一想,许是太子哥哥知道她喜欢,特意安排的,有小红马在,倒更添了几分安心。

  玲儿正想得出神,却被淑妃半扶半搀着推上了车驾。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褥,却挡不住车外铁甲摩擦的冷响。玲儿挨着母亲坐下,见淑妃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鬓边的银钗斜斜晃着,像株快被风吹折的芦苇,心里那点离宫的欢喜,忽然掺了些说不清的涩。

  “公主殿下。”车帘被轻轻掀起,杨沂中的声音隔着铁甲传来,带着金属的冷硬,“车驾已备妥,请公主示下。”

  玲儿探出头,目光越过玄甲卫的队列,往宫墙深处望了望。青石板路空荡荡的,只有晨雾在廊柱间绕来绕去,确未见太子身影。她挠了挠发髻,桃木簪晃出半道浅红:“杨大人,太子哥哥在何处?怎没来送送?”

  杨沂中垂着眸,铁盔的阴影遮住半张脸:“回公主,金国使臣拂晓便到了,陛下与太子殿下正在紫宸殿议事,一时脱不开身。”

  “原来如此……”玲儿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抠着车帘的流苏,银线被绞得打了个结。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杨沂中的甲叶上凝着的晨露,正顺着甲缝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痕,便把话咽了回去,“那便起驾吧。”

  车帘落下的瞬间,玲儿又猛地掀开一角,半个身子探出去。风卷着她的鹅黄裙摆,像只急于振翅的蝶。她望过金水桥,望过紫宸殿的飞檐,甚至望到了御花园那片晃动的柳影,可终究没瞧见那个月白的身影。

  “驾——”车夫的吆喝声响起,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里,玲儿慢慢放下了车帘。

  而此刻,宫墙东北角的望楼之上,太子正立在飞檐下。月白常服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只停在檐角的白鹤。他望着那支缓缓驶离的马队,铜铃的脆响顺着风飘上来,碎成一片一片的,像谁在耳边低泣。

  指尖攥着的黄绢早已被揉得不成样子,绢帛上“安阳公主乃淑妃偷欢所出”几个字,被指腹磨得发毛。他长叹一声,喉间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玲儿……”他望着马队消失在街角,他把黄绢塞回袖中,“莫怪太子哥哥狠心,就此别过。”

  望楼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他鬓角的玉冠微微晃动。远处传来紫宸殿的钟声,沉闷地撞在云层里,像在为这场无声的离别,敲下最后的句点。而那支驶远的马队里,玲儿正对着车窗外的街景雀跃,淑妃靠在车壁上,帕子下的唇角,正缓缓沁出暗红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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