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雨林喋血逢旧识,蛮女险手渡残生-《大胤武圣》

  冷雨淅沥,如泣如诉,在昏沉的林底织起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白大网。

  浓重的云雾自幽谷深处氤氳而起,瀰漫在虬结的古木与交错的藤萝之间。

  江临屏息凝神,拈弓在手,三指紧扣箭羽,借著透过林梢筛落的些许天光,如同一道融入暗影的幽魂,在盘根错节的林腹之中小心翼翼地潜行。

  脚下湿滑的腐殖土早已被雨水浸透,踏上去便化作一滩滩黏稠的黑泥,冰冷的松针与沾满露珠的草叶,无声地贴附在他那双早已湿透的薄底快靴之上。

  四周死寂,唯有雨滴穿梭在层叠枝叶间,发出的嘀嗒之声,清冷而单调。

  偶尔自遥远的山坳深处,传来一两声被拉得极长饱含悽厉与孤寂的狼嚎,更为这荒山野岭增添了几分幽怖。

  玄武小阵崩散之后,他循著那些散落在泥泞中的盾牌的残片与凝固的暗褐血跡,在附近仔细搜寻了一圈,却只摸到了三具早已冰凉僵硬的同袍尸身。

  新抽的翠绿嫩芽带著雨后特有的草木之气,从枯枝败叶间努力探头,但这生机勃勃的清新,却丝毫掩盖不住瀰漫在潮湿空气中的铁锈血腥。

  【箭术大成】赋予的感知,在这细雨迷濛的阴晦天气里,反而因空气的凝滯与湿重,变得愈发敏锐清晰。

  任何一丝一毫压掠过潮湿空气的细碎声响,都会如同最锋利的刀口轻轻划过绷紧的鼓面,瞬间便被他那高度集中的心神捕捉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浓雾笼罩的林莽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窸窣碎响,以及枝叶被急速拨动的声音。

  江临身形一顿,目光陡然锐利如鹰。

  一道略显纤弱的身影,从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林影之中跌跌撞撞地衝出来。

  那是一名少女,身量未足,外罩一件青灰色麻布短褂,身后背著的竹编药篓歪斜欲坠,里面的草药散落一路。

  她右边脚踝似是受了伤,一瘸一拐踉蹌奔逃。

  竟是上回猎熊时,曾经救治过他的那位採药姑娘。

  此刻她髮髻散乱,面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那急促的呼吸声听来几近哭泣,显然已是惊惧到了极点。

  因为就在她身影刚刚奔出林莽的剎那,三道魁梧的身影已如跗骨之蛆般,自那幽暗的林中转眼追出。

  蛮子!

  不同於先前埋伏的投矛手,这三人面纹黑漆,袒露的胸膛之上,横七竖八地绑著数道以熊筋鞣製而成的粗壮筋索。

  足下则蹬著厚重的牛皮战靴,靴筒边缘还缀著零星的兽骨坠饰。

  为首的蛮子身材最为魁梧,手中竟持著两柄造型奇古的双月牙短柄战斧。

  斧刃在林间晦暗的光线下,闪烁著一层暗绿色的黏稠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在他右侧的那名蛮子,手中拖著一条布满了狰狞倒刺的狼牙铁鞭,鞭梢在湿滑的泥地上拖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而最后一个蛮人,背负箭囊,手持一张以黄檀木弓。

  “……”

  那名手持狼牙鞭的蛮子,喉咙中发出一串粗嘎难听意义不明的呼喝,似乎是在催促同伴,又像是在威嚇前方的少女。

  眼瞅著那採药少女慌不择路,被逼到溪涧旁一株被雷劈断,横臥在地的巨大倒杉之前,再无退路,脸上充满绝望。

  江临借著湿滑的泥地与一株枝叶繁茂的歪脖子松树的掩护,早已悄无声息地潜近。

  见此情景,他双膝微沉,腰背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张被缓缓拉开的硬弓,无声无息地站立起来。

  弓弦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被不疾不徐地拉至满月,发出几不可闻的嘎吱微响。

  咻!

  第一支狼牙重箭离弦之霎,破开淅沥的雨丝,带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水雾箭痕,如同一道追魂夺命的电光,直轰那名威胁最大的黄檀弓弓手的面门要害。

  却不料那名黄檀弓蛮子是运气好,还是反应快,竟然在这生死一线之际,那颗硕大的头颅向左侧偏了一偏。

  致命的重箭擦著他高高隆起的颧骨掠过,锋利的狼牙箭头眨眼间削掉了他半边耳朵,带起一蓬猩红的血雨。

  箭势余威不减,挟著尖锐的破空呼啸,洞穿后方一株碗口粗的树干,箭尾兀自嗡嗡颤鸣不休。

  鲜血夹杂著冰冷的雨珠,自那蛮子脸上洒落,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阿古达,胤狗弓手!”

  那名手持双月牙斧的蛮子,见同伴中箭,立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他那双牛眼般的眸子瞬间变得血红,脚下那双厚重的牛皮战靴猛地一踏地面,泥水四溅,整个人便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巨型犀牛,挟著一股狂暴无匹的气势,发力向江临藏身之处猛衝。

  然而,他人尚未冲至近前,江临手中长弓已然再次崩响。

  咻!咻!咻!

  兔起鶻落之间,三箭连珠,迅若流星赶月。

  第一箭,势如奔雷,钉穿那名尚在惨呼的弓手的右边肩胛骨。

  巨大的力道將他那壮硕的身体,连同他手中的黄檀弓,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株大树之上。

  第二箭,箭锋微调,直指那名正发足狂奔的斧手面门,意图以箭覆其面,阻其冲势。

  第三箭则如毒蛇出洞,角度刁钻,射向那名正欲挥舞狼牙鞭策应同伴的蛮子首领。

  那斧手悍勇至极,竟是以斧罩面不闪不避,口中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咆哮,一顿横衝直撞。

  来得好快!

  江临瞳孔骤然一缩,弃弓抽刀。

  一式衔枝,刀脊格挡斧刃。

  鏘——

  火星四溅,映亮了两人狰狞的面容。

  一股巨力自刀脊上传来,震得江临虎口一阵撕裂般的发麻,整条右臂都仿佛失去了知觉。

  雨水夹杂著被劲力震碎的枯枝败叶,向四周轰然炸开!

  江临借著这股狂猛的反震之力,身形如一片被狂风捲起的落叶,疾速向后飘退一步,同时腰脊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左侧急遽折转。

  避开了对方顺势横扫而来的另一柄斧头时,他足尖在湿滑的泥地之上猛地一点,身形再转就是一式凌厉迅捷的折翼。

  刀锋如同一道划破雨幕的冷电,自下而上,斜斜撩向那斧手蛮子肋下那看似坚韧的兽皮护甲。

  嗤啦!

  刀锋过处,兽皮应声而裂。

  可惜这一刀终究未能深入,仅仅划开了一道数寸长的口子,便被那名狼牙鞭蛮人横扫而至的铁鞭,给硬生生打断了后续的发力。

  狼牙铁鞭之上,缀满幽暗倒鉤,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江临只觉一股腥风扑面,不敢硬接,当即拧腰弓身,刀锋穿云上挑。

  刀尖掠过那呼啸而至的鞭节,削掉闪烁著绿芒的淬毒倒鉤,却没有躲过鞭尾的扫脸。

  一抹带著倒鉤的鞭尾,如同毒蛇吐信,擦著他的左边脸颊险险划过。

  他只觉一股火烧火燎的剧痛,从左边脸颊炸开,並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那半边脸颊的皮肤,仿佛被泼上了一层烈性王水,剧痛之下,视线。速模糊,紧接著,左眼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隨即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视线骤然受损!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撕裂,一半是迷濛的雨幕,一半是不断扩散的暗红与漆黑。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还不得不强忍剧痛,硬生生对上那斧手蛮子那挟著雷霆之威的第二记夺命力劈。

  江临牙关紧咬,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迴风横刀,刀身紧贴腰腹,以一个极其彆扭的姿势,险之又险地用刀面迎上了那当头劈落的斧刃。

  鏘!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刀脊与斧刃再次猛烈轰撞,那股凶猛无匹的劲力,如同决堤的洪流,顺著刀身直透双臂,侵入五臟六腑。

  江临只觉胸腔之內气血疯狂翻腾,如遭重锤,一口滚烫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涌到舌尖。

  眼前景物急速扭曲、旋转,几欲昏厥。

  他不得不强行催逼体內仅存的磐石內劲,那股厚重沉凝的气劲自足底涌泉穴狂涌而上,贯通四肢百骸。

  他用仅存的右眼死死锁定那双斧手蛮人胸前那块微微凸起的心口要害。

  刀柄一沉,刀尖微抬!

  嗤——

  一线雪亮的刀光破雨直刺,耀亮夜色。

  那一点凝聚了江临全身精气神的一尺星芒,精准无比地破开了蛮人胸前那层厚实的兽皮与筋骨!

  蛮子的双月牙斧锋虽然凶悍,在下劈的瞬间砍断了环首刀的刀尖三分,却仍然被剩余的那一截寸铁凿进心口。

  呃啊——

  双斧手蛮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嚎,胸骨应声炸裂,眼中神光急速涣散,口中大股大股地呛出混杂著內臟碎末的鲜血。

  他手中那两柄沉重的双月牙斧哐当脱手,庞大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一般,软软地扑倒在冰冷黏稠的烂泥之中。

  江临强行扭转手腕,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肉摩擦声中,將断刀从蛮人胸腔中猛地拔出。

  吼——

  那名狼牙鞭蛮人眼见两名同伴在转瞬之间,一个被钉死,一个被格杀,不由得怒发欲狂。

  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中狼牙铁鞭一抖,那布满倒鉤的鞭身便如同活过来一般,带著一股腥风,向上急挑,直取江临面门。

  江临的视野之中,左眼的那片漆黑的区域正在不断扩大,深入骨髓的剧痛与眩晕让他痛苦不堪。

  但他不得不强忍著举起断刀格挡。

  嘶啦!

  狼牙鞭上那狰狞的倒鉤,卷过断裂的刀刃,未能竟全功,却也狠狠地撕裂了他高举的左臂。

  衣衫破碎,皮开肉绽,数枚淬毒的倒鉤深嵌入肉。

  那股阴寒歹毒的毒液,顺著伤口迅速灼烧侵蚀著他的皮肉。

  江临咬碎银牙,不退反进,在间不容髮之际截脊刀锋,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贴著泥水,横向一斩斩断狼牙鞭鞭的主筋。

  顺势,他手腕猛地一翻,断刀倒转,借著前冲之势,用尽全身力气,一式朴实无华的落雁,刀柄狠狠地砸向那狼牙鞭蛮子因发力过猛而微微前倾的头颅。

  骨裂声炸响,血浆与脑髓混合著冰冷的雨水,轰然迸溅。

  一招得手,他手腕再一震刀,一式更为狠戾的逆羽反斩,自下而上,贴著那蛮人惊愕扭曲的面庞,闪电般削断了他的下顎骨与半条气管。

  狼牙鞭蛮人的喉管被彻底破开,咔著鲜血,双目圆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挣扎著想要拔出腰间那柄作为最后防身之用的兽骨短刀。

  眼中杀机暴涨的江临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刀裂空,高举竖劈,从那蛮人的左边肩胛骨处,直劈至右边腰胯。

  血雨漫天,覆落泥泞。

  一切喧囂与杀戮,在这一瞬间,尽皆归於死寂。

  只剩下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三具蛮人那尚自温热的尸身之上,发出细微的余响。

  江临浑身酸痛欲裂,双臂上的血水沿著指缝不断淌落。

  他脚步踉蹌了一下,身形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半跪在冰冷的泥水之中。

  血水与毒液模糊了他的左眼,眼前只余下一片令人绝望的幽深漆黑,唯有右目,尚能勉强视物,却也已是天旋地转,景物朦朧。

  那名容失色的採药少女,踩著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冲了过去。

  她面罩湿透,发梢滴水,看著江临那悽惨的伤势,尤其是那血肉模糊的左脸与左臂,眼中泪光闪烁。

  不由自主地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从隨身的药篓中,急急取出一块尚算乾净的粗麻布,手忙脚乱地替他裹住那血流不止的手臂。

  江临喘著粗气,嘶哑著声音问:“我中毒了,有解毒草吗”

  少女一边流著眼泪,一边忙不叠地连连点头,急急地从那只早已破损的药篓之中,摸索出好几种顏色各异形状奇特的草药。

  她也来不及多想,便將那些草药一股脑儿塞进自己口中,用那细密的贝齿细细地嚼碎,化作一团墨绿色的药泥。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將这带著她体温与津液的药泥,轻轻敷在江临身上那些被鞭梢撕裂的狰狞伤口之上。

  最后,是他那紧闭的双眼。

  做完这一切,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素净的细布条,轻柔地替他將敷了药泥的眼睛包裹起来。

  那药泥敷在伤处,初时只觉一阵冰凉刺骨,紧接著,便是一阵如烈火灼烧、又如万蚁噬咬般的剧痛传来,疼得江临浑身剧烈发颤,忍不住倒抽著冷气。

  就在他几乎要痛晕过去的时候,嘴巴却又被强行撬开,塞进来了几粒不知名的苦涩药丸。

  那药丸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奇苦滋味,瞬间从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甚至直衝天灵盖,苦得他连那深入骨髓的疼痛都差点给忘了。

  直到他的左手手腕,被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轻轻拉住。

  那少女冰凉湿润的指尖,开始在他的掌心之上,一笔一划地比划,他才强迫自己从那无边的痛楚与苦涩之中挣扎著冷静下来。

  他凝神感受著少女指尖在掌心划过的轨跡,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字形。

  原来,她是在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后面可能还有那些蛮子的援兵。

  他们必须儘快离开这里,找一个绝对安全隱秘的地方躲藏起来,疗伤解毒。

  可不说他如今双目失明浑身是伤,即便眼睛尚能视物,在这危机四伏的荒山野岭,他又哪里知道,何处才是真正的安全之所

  那少女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为难,又用手指在他的手心急急比划了几下,示意他不必担心,只管跟著她走,她知道哪里能够藏人。

  江临心中猛然一动,立即想起来这姑娘似乎是契骨部人。

  这鬼头山方圆百里,本就是她先祖的龙兴繁衍之地,山中何处有隱秘洞穴,哪里有险峻峡谷,想必她比自己这个外来之人要清楚百倍。

  一念及此,他不再犹豫,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在少女的搀扶与引领之下,江临强撑著那摇摇欲坠的身躯,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蹌蹌地离开了这片刚刚经歷过生死搏杀的临时战场。

  头顶的雨势忽然变得急促,將丛林拍打出万点碎响。

  两道身影相倚而行,在浓密的雨幕与瀰漫的云雾之中渐行渐远。

  他们身后那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便被流淌的泥水衝击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