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寒冬饿殍,故人噩耗-《大胤武圣》

  江临背负著母亲,踩在那混杂著冰碴、雪泥与污秽的巷道之上。

  他走得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要將脚下的苦难踏碎。

  军户区里,行人早已稀疏得如同冬日里凋零的落叶。

  凛冽的北风,像一把把磨得锋利的刮骨钢刀,在狭窄而泥泞的巷道间肆虐穿梭,捲起地上那些尚未消融的残雪和不知名的污秽。

  偶有几个缩著脖子衣衫襤褸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般匆匆而过,他们的脸上,都带著一种被飢饿与寒冷蚀刻出的令人心悸的麻木与愁苦。

  凭藉著日益敏锐的感知和越来越深厚的磐石內劲,江临背著母亲避开路上的坑洼与暗冰,快步穿行。

  终於,在靠近坊市的一个偏僻角落,他找到了那家掛著跌打损伤幌子的小医馆。

  说是医馆,其实就是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推开腐朽得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草药味,混合著劣质药酒那刺鼻的酒精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腐气息,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扑面而来,熏得江临直皱眉头。

  屋內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借著从门外透进的些许微光,江临才勉强看得见,在那积满了灰尘的药柜之后,一张不知传了多少代的破旧木椅上,坐著一个鬚髮皆白身形佝僂的老郎中。

  他正垂著头,眼皮子粘作一块打瞌睡。

  江临小心翼翼地將母亲放下,让她在一条黑糊糊的长凳上坐稳。

  或许是江临的动作惊扰了他,那老郎中如同针扎一般,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抬起那双如同蒙了一层油膜的浑浊老眼,茫然地打量了他们母子一下,这才动作慢吞吞地从木椅上站起身踱了过去。

  他蹲下身,用那双如同枯树枝般乾瘦冰冷的手指,仔细地按捏著江母那红肿不堪的脚踝,口中不时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间或嘶哑著嗓子,询问江母几句疼痛的细节。

  最终,他捋了捋頜下那几根早已被药气熏得焦黄的稀疏鬍鬚,用那如同破锣般嘶哑的嗓子,给出了诊断。

  “嗯,筋脉扭伤,骨头倒是无碍,老婆子运气算不错。”

  “伤得不重,將养些时日包好。”

  老郎中一边说著,一边慢吞吞地转过身,从身后那积满了灰尘的药柜里,隨手抓了几把黑乎乎也不知是何种名目的草药,用一张油渍麻的油纸胡乱包裹起来,递给江临。

  “回去之后,寻些烈酒,將这些药草捣烂了,敷在伤处,记住,每日都要换新的。”他有气无力地嘱咐道,“半个月之內,切记不可下地乾重活,否则一旦落下病根,日后每逢阴雨天,便有得罪受了。”

  “临儿,让你破费了。”江母趴在儿子背上,声音里充满了歉疚。

  “娘,说什么呢,给您治伤要紧。”江临稳稳地迈开步子,“您只管安心养伤,家里的一切有我。”

  背著母亲走出那间散发著浓重药味的低矮医馆,天色愈发阴沉得可怕。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巨大的锅盖般,低低地压在头顶,零星的雪粒子,夹杂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之中,开始胡乱地飘打下来。

  刚拐过一个堆满了垃圾、散发著恶臭的街角,一股极其浓烈、粘稠得几乎化不开的腥臭之气,便如同最凶猛的野兽般,猛地灌满了江临的鼻腔,让他猝不及防。

  那是血肉腐烂之后特有的、带著一丝诡异甜腻的气息,混合著人类粪便那令人作呕的酸腐之味,其间,还夹杂著某种焦炭灼烧毛髮之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焦糊之气。

  这股复杂而恐怖的气味,像无数细小而冰冷的蛆虫,顺著他的鼻腔,疯狂地向他的脑仁深处钻去,让他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险些当场呕吐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巷道之中,三个佝僂得如同虾米般的身影,正吃力地拖拽著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试图將其扔上旁边一辆早已堆得满满当当的木板车。

  都裹著用顏色各异的碎布条胡乱拼凑而成,所谓的疫衣。

  领头的,是个身材相对高大些的老者,他的右耳齐根而断,留下一个狰狞可怖的黑色窟窿。

  在那窟窿的边缘,还掛著几点尚未消融的冰晶。

  他的腰间悬掛著一只早已被磨得发亮的黄铜铃鐺,每当他拖动一具尸体,那铜铃便会发出一阵如同鬼魂呜咽般的轻响。

  寒风吹过,掀起了盖在板车上的破草蓆,露出了

  尸体,大多衣不蔽体,在飢饿与寒冷的双重折磨下,早已瘦得如同包裹著一层人皮的骷髏一般,皮肤呈现出被冻伤之后特有的青灰色。

  有些尸体的嘴角,还保持著死前那痛苦而绝望的大张姿態。

  有些则双目圆睁,空洞地望著铅灰色的天空,里面凝固著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一具瘦小乾瘪的孩童尸体,或许是因为板车堆得太满,那小小的身躯,如同一个被人隨意丟弃的稻草娃娃般摔在了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

  那负责收尸的老者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弯腰將其捡起,如同扔一块破布般重新丟上车。

  軲轆滚滚,碾过混合著冰雪与污泥的地面,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一条僵硬发黑的手臂从草蓆边缘无力地垂落下来,五根手指早已冻得如同鸡爪般蜷曲著,隨著车子的剧烈顛簸,在冰冷的空气中一晃一晃。

  江临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加快脚步绕过那辆散发著死亡气息的板车。

  母亲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也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伏在他背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乾呕。

  “娘,没事,快到家了。”江临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头看。

  这片铅灰色的天空下,是一个死亡如同家常便饭的世界。

  他心中清楚,若不变强,他和母亲,或许很快,也会成为那板车之上,冰冷而僵硬的一员。

  就在他心中思绪翻腾,即將走到自家那条熟悉的巷子口时,却意外地发现,巷口处,张叔家那低矮的土房门口,竟然围了不少邻居。

  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向著院內张望著,神情肃穆,脸上的表情,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压抑。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张叔家那破旧不堪的门楣之上,竟然掛著一指惨白的幡。

  江临的心猛地一沉。

  张叔家出事了

  张叔是他爹生前最好的袍泽,为人仗义。

  当初他家遭逢大难,也是张叔第一个站出来帮忙,送了他那张救命的槐木弓。

  江临背著母亲,快步走到近前,抓住一个相熟的邻居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那邻居看到是江临,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重重地嘆了口气,脸上满是同情和惋惜的神色:“唉,临子,你还不知道吧,你张叔他,没了。”

  没了

  江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怎么会”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个月我才见过张叔,还好好的。”

  “就是前天的事。”

  邻居压低声音,指了指北边如同鬼怪般蛰伏在风雪中的群山方向,声音中带著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你也知道,这杀千刀的天气,大雪封山一个多月,家家户户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张叔心善,看不得街坊饿肚子,就想著带几个胆大的,一起去那鬼头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点野味回来,也好让大傢伙儿过个饿不死的好年。”

  鬼头山!

  江临的心又是一紧,那是怀朔城外出了名的凶山,据说那山里头,不仅有成群的豺狼虎豹,更有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脏东西。

  “谁想到他们点背,竟然在山里撞上了一头成了精的老黑瞎子。”

  那邻居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话语间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那老黑瞎子,简直就是个活阎王!皮糙肉厚得跟城墙拐角似的,刀枪都砍不进,发起狂来,几个人都拦不住。跟你张叔同去的五个人,当场就死了三个。你张叔为了掩护剩下的人跑出来,自己被那黑瞎子一巴掌拍碎了脑袋。”

  轰!

  江临脑子嗡的一声,仿佛炸开了一般,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臟疯狂擂动的声音。

  张叔,那个像铁塔一样结实,拍著他肩膀让他想开点的汉子,那个把儿子遗物送给他,让他好好活下去的长辈,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背上的母亲也是听得悲从中来,幽幽啜泣。

  早训时,他还因为【刀术】进步神速,实力飞快提升而感到由衷的振奋与窃喜。

  今天,残酷的现实就再一次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

  让他猛然醒悟,这是个认命比路边的野草还要卑贱的世道,他和母亲也不过才吃了几天饱饭。

  寒风呜咽,穿过破败的屋檐,如同亡魂的悲歌,又似命运在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