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漕江迷雾(八)-《她按律当斩》

  “阿弟,不可以对客人无礼。”

  苏绣一声喝斥,苏络嘟囔了一句“对不住”,气鼓鼓地扭身出门去了。

  “我阿弟少年心性,有些无礼了,我给你赔礼啦,你多海涵啊?”

  苏绣对云中锦作了个揖,苏绣爹亦有样学样,云中锦“扑哧”笑了。

  “可我阿弟也没说错。”苏绣随即话锋一转。

  “我们都只是平头老百姓,漕帮与官府我们谁也惹不起,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所谓惹不起躲得起嘛。我们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不招灾不招难便好,管他人甚么似书非书?”

  “忍气吞声,便能保得平安吗?”云中锦问道。

  “似你们这般,都不管他人似书非书,那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似书非书,你觉得自己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苏绣打破尴尬的气氛,笑道,“那就待我有朝一日当上漕帮的帮主,一定多为漕江百姓做事,管一管那些似书非书的勾当,行不?”

  云中锦被苏绣的调侃逗笑了。

  “那你要郑重起誓,有朝一日真当上了漕帮帮主,一定不能只管自己过好日子,不顾他人的死活。”

  虽然玩笑话,却也是一脸认真。

  “一定一定,我苏绣对着大海发誓。”

  苏绣笑呵呵举起一只手来对着大海方向发誓,随即拿起桌上的撬刀,指着苏缨。

  “你,侯一春,滚出漕帮,以后不许再胡乱收老百姓的钱。”

  转而又指着她爹道,“还有你,侯荣,给我端茶倒水去,再让我看到你欺负老百姓,我用撬刀扎死你。”

  一家人皆笑哈哈,权当玩笑,云中锦亦不觉莞尔。

  却没有人想到,真会有那么一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女,能够一跃而成为漕帮的女帮主,叱咤江湖,独霸一方,苏绣的大名直达天听。

  “哎呀呀,怎么说着说着,扯上漕帮与官府了?”

  苏绣笑罢了,将撬刀仔细收起,说道,“我这撬刀跟了我十多年了,还是采贝掀壳得好,我可不希望它成杀人凶器。”

  “不说漕帮与官府,那便还说覆舟的事……”

  “那有何异?”苏绣立马又打断了云中锦的话头。

  “那么你承认此事与漕帮和官府有关?”

  “不。”苏绣立即否认,“我的意思是,那事儿与你我老百姓无关,不要再谈论了,以免惹祸上身。”

  她忽地警觉起来,双目灼灼盯住了云中锦。

  “你为何对沉船的事如此关切?该不会是官府的探子吧?我一家人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说哟。”

  “哦……我只是好奇。”云中锦只得假咳了一声,敷衍了一句。

  “瞧瞧,京城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我只好奇明天还能不能采到这么好的锅盖。”

  苏绣说着,将最后一枚锅盖递到云中锦的手中。

  “都似这般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恐怕以后也未必都能吃上不碎壳的锅盖。”云中锦嘲讽道。

  “你别说啦。”苏绣挥了挥手,“此番沉船毕竟太过吊诡,犯了讨海人的大忌,也犯了官府的大忌。既然官府已经有了定论,漕帮也没说什么,那便就是那样了。过些日子,女尸被海鱼吃完,骨头散了沉底,一切都化做乌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她们都是与你我年纪相当的女子……”

  “那又如何?”苏绣问道,“她们与你沾亲带故?”

  “不。”云中锦摇了摇头,又道,“可是……”

  “既然不沾亲带故,就不要有别的沾连,这事听我的,没错。”

  苏绣根本不给云中锦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紧接着道,“要知道,官府在意的不是沉船,不是女尸,而是流言。”

  “你一个外乡人,四处打听沉船的事,幸亏你遇到的都是好人,没有向被官府告发你。否则,官府将你拿住,治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你可就要遭殃了,死在牢里也没人知道。”

  “老渔伯已经死在牢里了,听说贵生哥的情形也不太好,贵生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呢。得亏水生哥听到风声逃了出去,否则也不知道会咋样。”

  “听我一句劝,有时候太过好奇,不好。你说呢?”

  云中锦不置可否。

  这时苏绣爹凑了过来。

  “客,你什么时候再来?你来,阿姐就会带锅盖回来给我们吃啦。”

  苏绣爹一脸天真,眼睛盯着云中锦手心里的锅盖,咽着口水。

  云中锦看了一眼苏绣,苏绣含笑不语。

  自始至终,苏绣都没有透露过半句为何这些美味的锅盖会支离破碎,更没有提过一句她在外面所受的委屈。

  苏家人并不知道,今日之所以能够享用美味,是苏绣的委曲求全换回来的,而不是因为云中锦这个客人的到来。

  遇到苏绣一家之前,云中锦根本无法想象,海边人吃上一点上好的海贝,竟是一件如此奢侈之事。

  可是,无论是苏绣,抑或是苏家的其他人,都认为身为平头小民,他们所受的苦,是他们原本就应该承受的。

  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有朝一日麻雀飞上枝头,乌鸦变凤凰,才能够扬眉吐气,而苏绣实现这一伟大抱负的手段,便是用她的撬刀去采更多的锅盖,供一家人吃饱穿暖住好,供弟弟苏络读书做官。

  云中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暗自叹了一声,将锅盖递给苏绣爹,起身告辞。

  “我该走了。”

  “呃……这……”

  苏绣有些尴尬地扫了一眼她的木棚屋,一张布帘子一分为二,她与苏缨睡一头,苏络与他爹睡一头,有心留客也腾不出一块空地来。

  云中锦一笑:“以后会有大屋子的。”

  “嗯呢。”苏绣道,“从前我们一大家子是住在一只小木船上的,现在已经好多啦,将来会更好的,到时再请你来住些日子。”

  “嗯,会的。”云中锦看着苏绣,打心眼里相信她一定能够做到。

  将云中锦送至一间客栈门前的时候,苏绣方才想起问道,“瞧我这礼数不周的,到现在也没问过你姓甚名谁。”

  “是我礼数不周才是,吃了你家那么多鲜美的锅盖,却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云中锦……”

  “好大气的名字。你我也算是有缘了,那我便唤你阿锦,你可以跟我姐姐一样唤我绣,这样显得亲热。”

  “绣。”云中锦唤了一声。

  “阿锦。”苏绣亦笑着回应,亲热地拉着她的双手摇晃着。

  云中锦的双手颤了颤。

  这样拉着双手摇晃的感觉,是那么的熟悉。

  不禁又觉眼中热热的,仔细打量起眼前与她年纪相仿的苏绣,试图从那张被海风吹得白里透红的脸上,看到童年的好友小灯的模样。

  可惜,记忆太过遥远,记忆中拉着她的手摇晃的女孩的脸庞已经变得模糊,就连她爹娘的脸庞也已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弥漫着整个云府的那些抹不去的鲜血。

  还有小灯离去的时候,颤抖着声说:“心珠,你要记得小灯哟。”

  在那一刻,她从心底里希望眼前的人就是小灯,不由地也晃了一下苏绣的手,说道,“嗯,绣,你可以唤我阿锦,也可以唤我的小字心……”

  正要说到自己小字心珠之时,苏绣忽地“嘘”了一声,将她拉过一旁暗处。

  只见前方两队人马咋咋呼呼而过,一队乃江南州的衙役,一队则是漕江县的衙役,正挨家挨户打探找寻刑部来的差官呢。

  “那个领头的,是县衙的张捕头,每回遇见,就让我送他两斤锅盖,上回答应他的还没给呢,得避着他些。这客栈也到啦,阿锦,有缘再见啦。等我家住进青砖院,一定给你留间房,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苏绣慌里慌张地,别过云中锦,拔腿便跑。

  再不跑,恐怕又要损失一些好不容易采回的鲜贝。

  只不过她跑时还没忘了叮嘱云中锦,“记住了,女孩儿家在外要学会保护自己,千万别再逢人就打听不该问的事。”

  看着苏绣三两步拐进巷子里消失,云中锦愣着,童年伙伴小灯奔跑的身影浮现眼前。

  良久,她方才醒神,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这是怎么了?来漕江是奉命督办覆舟案的,又不是找小灯,她也不是小灯。”

  是该干正事了。

  她想了想,虽然她心中明白“民不告官不理”的规矩,但江南知州在漕江县的任上多年才升任知州,且州衙亦在漕江,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漕江的真实情形?

  人品先不说,官品上可就要先打个折扣了,更何况还有几十箱“似书非书”一说,都难免令人心中存疑。

  而漕江县令则是上任仅半年的新官,具体办理覆舟案的是漕江县,重要人证贵生也关在县衙大牢,想要知道更多详情,找县衙比找州衙更妥当一些。

  更重要的是,知州既是恩师门生,又与她同姓云,她反而觉得要避嫌。

  于是,她朝着漕江县的衙役走去,亮出了刑部的腰牌,可把张捕头吓坏了,说话都夹着声,哈着腰将她请进了县衙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