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青梅论英雄 9-《兴亡云烟事》

  陈封一怔,笑道:“原来这事默之都已知晓了。”

  崔言道:“崇恩使御史上疏参劾杨都知,自然是为教杨都知无暇分心令郎案子,以解令郎之困。然裴桑鼎拦下弹章却又为何?若说裴桑鼎受他人指使,我却不信。以裴桑鼎与崇恩之情义,他如何肯做有损崇恩之事?是以这事我想了半日也不得其解,便请崇恩为我分解如何?”

  陈封道:“此事说来惭愧,默之责我有违朝廷法度,便是为此了。确是我命人请三位御史上疏参劾杨敬,也确是我请裴桑鼎拦下弹章,直送圣上驾前。诚如默之所言,我请御史上疏,正为绊住杨敬,却不为扳倒杨敬。是以我才又请裴桑鼎拦住弹章,不教二位相公与默之知晓,以免将杨敬交部议罪。有此一事,杨敬必心有所忌,不敢置犬子于死地,与我结下深仇。”

  崔言道:“恕崔言愚鲁,仍不解崇恩深意。崇恩甘违国法,使出这等手段,何不一举将杨敬扫除,教他无还手之力?却还要留下杨敬以为后患。”

  陈封叹口气道:“不瞒默之,我何尝不是心有顾忌。我为朝廷大臣,官爵显赫,不得已使出这等手段,虽可扫除杨家阻碍,开脱犬子,却不免要遭朝野议论,坏了我名声。是以我只盼能将这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便可波澜不惊,将祸事消弭于无形。”

  陈封看看崔言,见崔言端坐不动,神色间却仍不信服,只得接道:“此是其一。”

  崔言微微颔首,有恍然之色,却不开口,只等陈封说下去。

  陈封道:“其二...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崔言道:“这其二想必才是关节之处,崇恩若实不愿说,便不说也罢,崔言不敢强求。”

  陈封道:“默之言重了,我岂有相瞒之意?不过确是不知从何说起而已。”说罢又叹道:“此事说来话长。默之也该知晓,两年前霸州之战后,朝廷升我为骠骑将军,禁军都宣抚使。其时我熊飞军指挥使程备在霸州之战中立有大功,我便表奏程备为禁军右都承宣使。哪知圣上竟驳了我的荐奏,以禁卫军都指挥使洪庆执掌都防宫禁有功,擢升禁军右都承宣使。却只将程备安了一个正四品禁军都宣抚使司掌军都部署使名头了事。默之,我数十年征战,但有微功,所荐所奏圣上无一不准,只这一遭圣上驳了我,却是为何?”

  崔言点头道:“此事我自然知晓,若说起来,程无患确有些赏不当功,然崇恩也该体察圣意。若依崇恩所奏,崇恩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两位副帅,一位是崇恩旧日恩师,一位是崇恩心腹僚属。如此,则恐我郑国禁军成了崇恩之私军,禁军都宣抚使司也成了崇恩一言之堂,朝野君臣岂能不忌?于崇恩,也绝非善事。”

  陈封道:“默之所言,亦是常理,我岂不知?然治军之要,在赏罚分明。若有功不赏,哪个还肯卖命?是以我明知有此忌讳,仍要荐举程无患,正为示天下将士以我陈封至公无私也。自我少年时圣上便信我重我,简拔我于微末偏裨之间,授我以重兵,委我以重任,累迁以至今日。圣上若忌我,何至有我今日?是以我以为,忌我防我之人,绝非圣上,实是另有其人。”

  崔言迟疑道:“崇恩说的是...洪都知?”

  陈封点点头道:“洪溢之确是圣上心腹爱将,然他执掌宫禁宿卫,已有八年太平无事,他有何功劳升任右都承宣使?若说寻常升迁也还使得,但这禁军都承宣使之位何等显要,岂可轻易授予无功之人?若说梁都太平是洪溢之功劳,实难服人。洪溢之从未统兵出征,天下将士多有不知其为何人者,他为禁军统帅,教天下数十万出生入死的将士如何能心服?”

  崔言道:“崇恩之意,是说洪溢之得以升迁,全仗洪都知之力。然那洪溢之为近卫多年,只因生性洒脱,行事爽利,素得圣上宠爱。今朝得升高位,只怕也并非尽是洪都知之功。”

  陈封道:“圣上心意,我等外臣终不能左右,只奉旨听命耳。然于内侍,却不过只言片语便可更改而已。圣上终究年迈,只怕耳根子也不似昔日那般硬挺了。只此一事,我便已知晓,默之你在朝中殚精竭虑,我在边疆披肝沥胆,终不及宠臣近侍一句谗言也。”

  崔言叹道:“崇恩所说,我也曾虑及,然圣上御体已大不如前,身边是断不能少了洪都知的。我等做臣子的,终当以忠孝为先。”

  陈封道:“默之曾虑及此事,却可曾想过,圣上百年之后,太子承继大统,如默之所言,你我二人自是辅政之臣不二之选。然你我二人当真能总理朝政么?”

  此言一出,崔言已是目瞪口呆,只听陈封又接道:“那时内廷之中传来一道诏谕,你道是新君之意,还是旁人之意?我二人是受是不受?诚然政事堂有封驳之权,然天下有几人如默之般铮铮铁骨?日后诸中书舍人皆能如默之一般不肯阿谀媚上么?纵然有如默之一般人物,便不怕内廷将其换了肯从命之人么?”

  “况且洪都知有拥立之功,新君如何不宠信于他?那时你我二人忙于朝政,无暇日日教导新君,洪都知却可常伴新君左右,以言语魅惑君王。默之以为,新君是信你我,还是信他?到那时,纵使你我心雄万夫,却只怕身家性命也不能保,又何谈总理朝政,兴邦强国?”

  陈封目视崔言,一字一字道:“内侍掌权,终为国家大患。”

  崔言默然半晌,拱手道:“崇恩至理名言,崔言目短识浅,虑不及远。今日受教,在此拜谢。”

  陈封道:“君投我以木桃,我报君以琼瑶,何必言谢。有此一虑,为郑国计,为太子计,洪福断不能留。”

  见崔言仍旧沉吟不语,陈封又道:“我知默之有古大臣之风,素来坦荡刚直,不愿使争斗手段。我却不然,陈封乃是武将,兵家尚诡道,我却不得不使些手段。是为我满门老小,也是为我大郑朝廷。”

  “我不愿扳倒杨敬,便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