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回程-《天澜笔录》

  翌日晨起,叶臻便准备和苏冉一同启程回崖州。

  她让四一等人仍留在谷中,为方便照顾江雨心,又去青城山那里借女使。青城山众人此时已将叶臻视作恩人,加上她又给了报酬,自然无有不应。

  临走之前,叶臻去看了堇安。

  见到叶臻,堇安神情复杂,许久才喊了一声:“七师姐。”

  到底是自家师妹。叶臻看堇安神色,就明白她已知晓一切。想起当日堇安对叶家人恨之入骨的模样,她吁了口气,说:“瞒着你是我不对,可当年的事很复杂,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家……”

  叶臻观察着堇安的神色,刚起了个头准备解释,但出乎她意料,堇安十分冷静地说道:“师姐不必解释,哥哥已经同我说了,我相信你。”

  这个曾经天真柔弱的女孩,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她看着叶臻,犹豫了许久,才道:“七师姐……我还能叫你一声师姐吧?”

  叶臻愣了一下,“自然。”

  “那便好。”堇安扬起笑脸,说,“师姐,也许你和哥哥过往有许多恩怨,但能否看在我的份上……我保证,他以后肯定不会犯浑了!”

  见她竖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的模样,叶臻无奈又好笑,想说什么,最终只道:“都已经过去了。”看她长出一口气,叶臻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回留仙谷么?”

  “自然是要回去的。”堇安下意识道,旋即便垂下头,“不过,师父让我下山来历练,也没限定何时回去,我……想先跟着哥哥,等他好起来,我再回留仙谷。”

  “这样也好。听闻青城山是个人人艳羡的世外桃源,门人锄强扶弱,在民间颇有声望。你既是病书生的妹妹,必然受人爱戴。”叶臻说。

  “真的么?”堇安神色雀跃,继而露出赧然之色,嗫嚅道,“师姐,我……对不起。”她也说不上来自己这声对不起是为了什么,但总觉得应该说一声对不起。

  叶臻失笑,摸了摸她的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堇安固然不幸,又何其有幸,虽身负血仇,但尚未手染血腥。也许正是因此,药王谷的界灵才会允许他们入内。而如今,青云闭关,师兄们陆续下山,留仙谷已是危机四伏,对堇安而言,去青城山或许更为合适。

  叶臻本不想再见楚离仇,见过堇安便打算离开,但听闻钺宁醒来说要见她,略微思索,还是去了。

  楚离仇并不在房内,只有阿蛮随侍在侧。钺宁尚且虚弱,借着阿蛮的力道靠在床头,轻声道:“我让他出去了。”

  叶臻微微颔首,在床边矮凳上坐下来,就听钺宁道:“实在对不住,本该我亲自去拜谢,万没有请你上门的道理。只是听闻你即刻便要走,只好委屈你了。”

  叶臻听得几分意思,并不计较这些小节,只道:“掌门有话,但说无妨。”

  “那日我一心救人未曾细究,但我知道那不是尸毒。”钺宁直言道,“药王同我透过口风……我虽仍一知半解,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凶物有一部分到了你身上。”

  叶臻垂眸,算是默认,暗道药王嘴真不严实。但再一想,钺宁是个有心人,即便药王不说她恐怕也会去弄明白,便释然了。

  “无论如何,此事算我们欠了你大人情。”钺宁直起身子,郑重行礼道,“并非单是为了报恩。钺宁敬重姑娘磊落,原是真心想交这个朋友,奈何前番恩怨难解,除却青城山亦身无长物。只盼姑娘不要嫌弃,往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那匕首刀柄上嵌着鸽血红的宝石,看皮质刀鞘的磨损程度,已经有些年头了。“这匕首是我家传的信物,以此为凭,凡青城山地界,姑娘可畅行无阻。”

  她们在安宁县算是过命的交情,若不是绕不开叶楚两家的恩怨和望川楼的血案,叶臻也早想结钺宁这个朋友。如今钺宁支开楚离仇,又主动摆出了低姿态,这份情她是领的。再者,她隐约猜出钺宁言外之意,也不免意动。但钺宁既未明说,她便也不挑明。这种事,彼此心领神会即可。倘若将来有用到青城山的一天,固然是君子之诺义薄云天,但若无这一天,只要不挑明,也不至引火烧身。

  叶臻接过匕首,还施一礼。她没有准备,身上的东西大多不能作为信物,只好抽出发冠上的青鸾玉簪相赠。这玉簪还是在平南县时,萧凌梦从妆奁里拿给她的,看上去十分低调。

  不过钺宁是识货的,笑道:“这可是有钱都买不来的东西,钺宁却之不恭了。”

  二人目光相接,彼此确认了眸中深意。

  叶臻将匕首收入怀中,拱手道:“钺掌门好生休养,日后有缘再会。”

  钺宁也拱手道:“七姑娘,后会有期。”

  叶臻出门后,钺宁低头凝视手中玉簪许久,才对阿蛮道:“好好收起来,莫磕碰了。”

  她早就猜到叶臻身份,只是久在江湖,对天潢贵胄并无敬畏,甚至有几分厌恶,故虽有心结交,仍告诫自己敬而远之。但如今,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她本性洒脱,门下弟子亦快意恩仇,但凭心意行事,即便往后惹来祸事,也无悔今日选择。

  阿蛮点点头,小心将簪子用绒布包裹起来收进盒子里,与其他贵重物品存在一处。

  钺宁这才朗声道:“进来吧。”

  楚离仇方才就在廊下,只是修为尽失,远不如从前耳聪目明,对屋内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看见了叶臻离去时怀中露出的一截匕首。他如何不知,那是钺宁家传的物件,也是她父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他在钺宁床边坐下,端详她神色,道:“你这又是何必。”

  钺宁轻嗤:“你以为是为了你?少自作多情了。”她语气冷漠,但眸中有水色一闪而过。

  “好,就算不是为了我。”楚离仇沉默许久,说,“阿宁,过去我时日无多,故而有一日算一日地逃避,耽误你许多年岁。如今,毒虽已解,可父母之仇未平,我没道理不回楚家。这一去,短则数日,长则数年。”

  钺宁没有说话。

  阿蛮则是瞪圆了眼睛,眼神中充满质问:我们好不容易才同意这门亲事,你这个时候倒打起退堂鼓来?

  就听楚离仇继续说道:“我想了一夜,我归期未定,不能一直耽误你。倘若你能觅得良缘……”

  “闭嘴!”钺宁干脆利落打断他,“耽误老娘八年青春,吃干抹净就想跑了?”

  话音未落,阿蛮惊恐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楚离仇你个混账王八蛋!!”

  “根本没有的事!”楚离仇苍白的脸涨得通红,顾不得阿蛮扑上来要打他,急声道,“你怎么能胡说八道毁自己清誉?”

  “楚堇宁,我是土匪头子,不在乎什么清誉。”钺宁定定看着他说。

  这本该是句玩笑话,可她眼底没有半分笑意。楚离仇看得分明,猜到她后面的话,徒劳别过头去。

  “我和你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有幸同路一段,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如今只是各归其位,你不必感到为难。”钺宁轻声道。

  从前有死亡作为借口,他们都能装聋作哑,可现在没有借口了,他无法放下楚家,她也不可能放弃青城山。

  楚离仇听她如此说,心尖一阵阵锐痛,哑声说道:“我不为难,只是怕夜长梦多让你伤心。我会尽快……等楚家的事了结,我还回青城山来。”

  钺宁微微扯了扯嘴角。说不触动自是假的,可她熟知人性。楚离仇自少时便长在青城山,对她一往情深或许只是雏鸟情结。待回了楚家,一切就未必是他自己说了算了。他要当家,就必要屈从山下那一套规矩,到时他可还能为了她这个土匪与宗族抗争?一次两次不难,时日久了,总会倦的。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很高兴。”钺宁看着他,温言道。他实在是消瘦了许多,却显得这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体,愈发如修竹般颀长隽秀。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很好。即便将来无法厮守,如今的温存却是真切存在的。她懂他的执拗,这执拗筑成了他的骄傲,而她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骄傲。“你去吧,万事当心。至于什么让我寻觅良缘的话,以后不要再说。我不需要所谓的良缘。”

  “……好。”她是如此坦荡赤忱,倒显得他瞻前顾后了。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楚离仇不想说多惹她担心。他半跪下来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虔诚落下一吻。他抬头看着她,目光灼灼:“我保证,不会很久。”

  二人如何拉扯,叶臻虽没亲眼看见,大概也能猜到。

  尽管钺宁支走了楚离仇,但叶臻知道他就守在廊下。反正他修为尽失,也听不到什么,叶臻便没有计较。

  两人这情谊,实在令人唏嘘,又不由感慨造化弄人。

  叶臻没再多想他们的事,一想,她就会忍不住思念玄天承。她暗暗叹了口气。

  爱情虽好,可每个人终归有自己该做的事。

  叶臻最后和苏冉一同去向药王辞行,并拜托他再照看江雨心一二。

  药王这次没有任何不正经,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摆摆手道不过分内之事。只在最后,他目光在苏冉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叶臻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拧眉。

  但药王却又没有说什么。他递过来两张洒金笺,上面一模一样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守心”,“喏,你俩一人一个,都收好了。”

  叶臻接过来,见其上有淡淡的青色灵气,不由俏皮道:“这贴药是内服还是外敷?”

  药王笑了,煞有介事接道:“贴身佩戴,经年累月,效果更佳。”

  叶臻和苏冉一同拜谢药王,终于踏上回程。

  这次崖州郊外遇险事发突然,叶臻这边死的死伤的伤,到手的陈崇绪还飞了,一时就没顾得上细节。谜团太多,沧渊推手又藏在暗处,叶臻只能把苏冉带在身边以防不测,只是苦了苏冉和她来回奔波。

  苏冉倒觉得没什么。她的确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并没那么着急。她确实委屈从小被抛下,又有些畏惧可能会出现不好的结果,可她早已自立门户,犯不着为这种事乱了心神。

  不过,让叶臻颇为惊诧的是,苏冉昨日看似沉睡,实则连梦里都在修炼。今日一见,光是轻身功夫就大有长进。两人赶回崖州,竟只用了去程一半的时间。

  叶臻自诩天赋异禀,就算有苏凌远给的玉压慢速度,十四岁上取得如此成就也足以傲视群雄,没想到这还有个更离谱的。她倒也不生嫉妒,只是感慨,那冒牌陈崇绪有句话当真没说错,暴殄天物啊!

  崖州县城却与走时不一样了。

  城门戒严,门口告示牌上贴着几张悬赏人像。叶臻定睛一看,有一张画的正是江雨心,还有一张,很不巧,正是她本人。

  距离有点远,叶臻没看清自己是因为什么被悬赏的。不过想了想,要犯陈崇绪失踪,郊外爆炸山体滑坡,肯定要有个说法,八成就是为了此事。只是不知申伯益是否回城,如今崖州县内的实际话事人又是谁。

  苏冉既有了灵力,这戒严对她们来说也就如同空气。二人轻而易举进了城,直奔胡记酒馆,从后巷翻了进去。

  胡记酒馆是苏冉单独置的产业,就在都尉府不远的地方,上次她来便是住在这里。因为没有挂寒轩的招牌,大家自然也不知道这是寒轩的地盘。

  叶臻颇为庆幸之前将无极阁众人安排在了这里。她既被通缉,想来果毅都尉的身份也被泄露,倘若酒馆挂着寒轩的招牌,早该被翻个底朝天了。

  她进了屋,影卫们都围上来,见她无恙,纷纷松了口气,才开始说她们离开后城中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