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送走-《锦瑟江湖》

  宋子殷不置可否:“我可以先替你保存,什么时候想要了,可以直接拿走。”

  说罢当着顾怜的面直接吩咐宋随将回春丹放置在书房的置物架上。

  顾怜多看了两眼,越发摸不清宋子殷是什么意思。

  宋子殷却是没时间再同顾怜多纠结此事,如今说出也只是为了让顾怜放心,既然事情已经结束,宋子殷又变回了那个铁面无私的掌门。

  “你经书已经落下不少了,该写了。”

  宋子殷提醒道:“记住,每日多抄三个时辰。”

  顾怜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经书经书……

  都什么时候了,宋子殷还一口一个经书,若不是熟知宋子殷的生平,顾怜都怀疑他是哪家寺庙的和尚还了俗。

  当然,这话顾怜是不敢说出口的。

  他只能顺着宋子殷的意思,乖乖在书房抄起经书。

  或许是受魏朝阳今日行为的影响,原本寻常的经书,变得异常繁琐与劳累。在连续写错两张后,顾怜心中忽然涌起莫大的委屈,止也止不住。

  他没有出声,眼泪都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砸在了上好的宣纸上。

  宋子殷被他哭得头疼:“又怎么了?”

  顾怜低着头,闷闷道:“你真的没生气吗?”

  “嗯?”

  宋子殷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顾怜的意思之后,忍不住扶额:“没有,我没有生气。”

  虽然有些气怒,但也不是对顾怜。

  原本按照嘉阳派门规,入地牢者,小到发簪,大到衣物,所携带所有东西都会被强行没收。但六喜与高致看在他的面子上,也给顾怜留了些颜面。

  谁能想到,这个“颜面”,差点要了顾怜性命。

  宋子殷是气自己,更气都已经在眼皮下了,他都尚未发觉顾怜的不适。

  顾怜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可是他们说,你很生气,发了好大的脾气……”

  宋子殷敏锐抓住其中的重点,皱起眉头:“他们是谁?”

  “是院子里的人……”

  顾怜眼中划过一丝阴霾,他小声道:“前几日我晚上睡不着,听到房间外有三四个人在说话,说你很生气,为了这件事处置了很多人……”

  宋子殷给宋随使个眼色,示意宋随下去查查。

  他倒要看看,院中哪个人这么大胆,敢在顾怜旁边嚼舌根。

  顾怜瞧着宋子殷的神色,看他确实不太在意这件事,彻底放下心来。

  虽然他与宋子殷不对付,但他也不傻。

  那些人,明显是有心人派来挑拨他与宋子殷对立的棋子,看在宋子殷不处罚他的份上,顾怜也愿意给宋子殷提个醒。

  宋随离开,书房内只剩下宋子殷与顾怜两个人单独相处。

  宋子殷正以为此事已了,俯下身子接着处理公务,却不料顾怜哭得越发大声。

  “又怎么了?”

  宋子殷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顾怜抽抽嗒嗒半响,小声道:“其实我知道,不是程越先背叛了我,而是是我先出卖了他。”

  宋子殷抬头看着顾怜,目光复杂。

  顾怜似乎没有注意到宋子殷的眼神,他垂下头,低声道:“我已经想起来了,是在牢山时,我受刑不过,透露了程越的名字,你们才注意到他的,对不对?”

  他虽然是问询,但心中显然也有了答案。

  “我早该想到的……”

  如果不是他,程越早已脱离试炼药童,仅凭与朝廷关联这一点,根本不会吃这么多苦头。

  是他出卖了程越,背叛了他们之间的信任与情分。

  所以不怪程越会背叛他。

  宋子殷无言。

  顾怜说的确实是实情。

  如果不是顾怜在牢山受刑时,昏迷中迷迷糊糊叫了声“阿越”,他们绝对注意不到扬州那个不起眼的堂主,也是曾经操作药童案的幕后人之一。

  顾怜苦笑一声:“我原以为,是他对不起我,原来……是我对不起他。”

  宋子殷沉沉叹了口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你不提及,他也逃不了。”

  宋子殷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

  顾怜知道,但也还是抑制不住难过。

  谁都可以出卖程越,为何偏偏是他呢?

  也许多出那几日,正是程越为自己留的逃生时机,不过却因为他的出卖,被迫陷入绝境,遭受了嘉阳派数不清的酷刑。

  为何偏偏是他……

  宋子殷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顾怜。

  若是顾怜不知道也罢了,但他既然想起来,那就只能自己过这个坎。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顾怜再也忍不住,声嘶力竭哭了起来。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狼狈和委屈,几乎是哭着哀求道:“我求你放他走好不好,他已经疯了,已经没用了,你放他走不行吗?”

  宋子殷静静看着顾怜,摇了摇头。

  他坚决的态度惹得顾怜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他似乎真没了办法,哭声中满是绝望与愤恨。

  “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顾怜想起自己凄惨的一生,越发哭得厉害。

  “你夺了我的少主位,夺了我的尊严,夺了我的荣辱,夺走了我所珍视的一切,现在还要害死我最重要的人,宋掌门,就算顾庆源人品败坏,可对于我这个儿子,他也算尽心尽力,所以我愿意叫他一声父亲,可你呢?”

  顾怜忍住哭意:“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的生父,却对我百般凌辱,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放过他?”

  宋子殷被他一通哭嚎哭得头痛欲裂。

  “别哭了!”

  宋子殷厉声制止。

  可惜他的呵斥毫无作用,顾怜的哭声不降反升。

  呜呜呜呜~

  “别哭了,没人要他的命。”

  宋子殷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好声好气哄着。

  顾怜一把鼻涕一把泪喊道:“我不信,若是有人杀了你师父,你会不报仇雪恨?就算他现在不杀,日后也会杀,呜呜呜~”

  他虽然没说名字,但也差指名道姓说钟遥了。

  宋子殷的怒火腾一下升了起来:“原来你也知道杀人需要偿命……”

  话一出口,宋子殷想到钟离做的那些事情,好似被人报复也在情理之中,心中的火气顿时熄灭,只剩下浓浓的无奈。

  可宋子殷也无法欺骗顾怜,他无法给顾怜做出钟遥永远不会报仇的承诺。

  在顾怜没有说出琉璃水榭之事时,钟遥对钟离这位师父,可以说是十分尊敬爱戴,甚至月月奉上不菲的香火。

  如今虽然不提,但也不能说完全忘了师徒情分。

  若是有朝一日钟遥要报仇雪恨,确实如顾怜所担心的一样,无论是他和褚平,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子殷无言。

  这样想想,好像顾怜担心的确实有道理。

  眼见宋子殷眉目似有松动之色,顾怜哭得越发凄惨:“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如果程越死了,我会死不瞑目,呜呜呜,我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闭嘴!”

  听着顾怜一口一个“死不瞑目”,宋子殷青筋直跳,一巴掌拍在桌上:“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一张上好的紫檀木方桌在顾怜面前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顾怜顿时噤声。

  他怀疑宋子殷那一掌更想拍在他身上。

  却不料宋子殷忽然软了口气:“什么死不死的,日后不许这种话,青玉说过,你只要好好吃药,便会无碍。”

  这话顾怜自然不信。

  他也算精通医术,自然知道自己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莫说十年,顾怜觉得,他能活五年都够呛。

  至于曹珏,顾怜相信他的医术,却不相信他能在自己多次暗杀宋子殷无果后还能心无旁骛为自己诊治。

  那些药,想必都加了些连宋子殷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这话顾怜不敢说。

  他只能哭得凄凄惨惨,口中道:“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我日后一定好好听话,不踏出院子一步,呜呜呜~”

  虽然知道顾怜多半是装的,但顾怜如此放下尊严求他,宋子殷难免有些心软。

  他揉了揉额头,无奈道:“别哭了,让我想想……”

  他这一想,便是妥协了。

  得知消息的褚平一点也不意外:“我就知道会这样,你二叔这个人啊,面冷心软,肯定拗不过顾怜。”

  他拿起一串鲜嫩欲滴的葡萄,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

  这时节本不到葡萄成熟的日子,但宋子殷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筐酸甜可口的葡萄,连带褚平在内,每人分得两大串。

  褚平最喜吃这种酸甜口味的葡萄,囫囵下肚,很快就把自己的一份吃个精光。

  念及魏朝阳不喜欢吃葡萄,褚平灵机一动,热心前来帮助魏朝阳解决这些物什。

  “啧啧啧”,褚平感慨:“儿女都是债啊!”

  魏朝阳嘴角抽了抽,奇道:“平叔既然不同意二叔的做法,为何没有阻止呢?”

  这可不像是平叔的性子。

  褚平横了他一眼,哼哼道:“算了吧,那个程越已经疯了,我还不至于对一个疯子赶尽杀绝。”

  况且这件事说到底,首当其冲顾怜才是罪魁祸首。

  他连顾怜都放过了,剩下一个程越,算了算了。

  当然,褚平承认,这也是看在顾怜命不久矣的份上,否则他定然第一个反对。

  而大获全胜的顾怜,心情也不是很妙。

  虽然程越即将成功离开,但真到了道别之时,顾怜难掩心中的悲痛和不舍。

  他知道,这一走,他和程越可能再无相见之日。

  也许程越有朝一日会清醒,会痊愈,会想起一切;也许到那时,他已经死了,但顾怜不后悔,他希望程越也不要不后悔,不要报仇,不要难过。

  他给程越留了一封信,信中除了这些,更写上了这些年他曾经私藏的财宝,希望程越能在清醒后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这封信顾怜亲手交给宋子殷过目。

  他态度极好,姿态更是卑微到极致。

  宋子殷草草扫了一眼,看在顾怜这几日乖得和兔子一样,也懒地深究他在信中藏了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了头。

  “我明日想送送程越。”

  顾怜小心翼翼道:“我就送到府门外,绝不走远。”

  看着顾怜诚惶诚恐的样子,宋子殷心中很不是滋味。

  比起装模做样的谨小慎微,宋子殷更喜欢顾怜同他作对时的桀骜和不屈,虽然气人,但看上去生机勃勃。

  “想去就去。”

  宋子殷既然答应放程越走,便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为难顾怜。

  顾怜没想到宋子殷这么轻易点头,欣喜若狂之下越发殷勤。

  当然,这是二话了。

  这厢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顾怜恋恋不舍将程越送到府门外,像哄孩子一样道:“去了一定要乖乖听话,就算有人骂你,你也不许再咬人。”

  当着宋棯安的面,他这话意有所指。

  宋棯安差点被气笑。

  顾怜似乎没看到,在离别之际,纵使再心硬的人也会伤心。

  顾怜也不例外。

  他一把抱住程越,低声道:“阿越,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沈暮,我不怪你,真的,我从未怪过你。”

  无论谁对谁错,在这一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顾怜忽然笑了:“傻子,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你让齐彬先欺负我,好借此救我、拉拢我……”

  那是他和程越相识的开始。

  “那个傻齐彬,虽然人高马大,但是哪里会欺负人,站在我面前半句狠话都放不出来,是我早就知道你躲在暗中,所以自己摔倒,好让你有了救我的机会……”

  这两个傻子,还真以为唬住了他,得意洋洋保护了他一辈子。

  “所以你看,我从小就很聪明……所以,你一点都不用为我担心……”

  顾怜忍住泪意,低低道:“阿越,这样也好,忘了我,忘了篬蓝教的一切,做回程越就好。我也会一直一直……保佑你……”

  说到最后,顾怜眼中的泪再也掩不住滑落。

  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当初的自信与运筹帷幄,只剩下满眼的绝望和迷惘。

  那滴泪水似乎十分滚烫,程越有些不适地挣扎开来。

  宋棯安也注意到顾怜的失态,上前将顾怜与程越分开。

  他揽过顾怜的肩膀,安慰道:“你若是不舍得……”

  他话一开口,顾怜就知道什么意思,连忙打断道:“时候也不早了,启程吧!”

  宋棯安的话头被堵回肚中,气得瞪了顾怜一眼。

  顾怜却是毫不在意,他看着程越身旁站着的六喜,正正经经行了一礼:“麻烦宋堂主了,程越一路有赖您照顾,顾怜感激不尽。”

  六喜道了声“客气”,随后向二公子道别,然后哄着程越上了马车。

  眼见马车即将离去,顾怜连忙提醒道:“会有封回信,到时麻烦宋堂主带回。”

  六喜点点头,随后驾着马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