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无头佛渡-《雾蛊星灯录》

  等一切散去,不在停留。

  荒雨初歇,尸林尽头浮起一层淡金色的雾。

  雾中有风铃,铃声却像骨头互击。阿蛮背着阿丑,风眠以铜镜残片为杖,一前一后踏过湿软的腐叶。

  脚下“咕唧”作响,每一步都溅起黑红泥水,泥水里漂着细细碎骨,像未化尽的雪。

  “前面就是无头佛渡。”风眠抬手,雾气被镜光劈开一线。

  阿蛮眯眼,看见雾中矗立着一座破败石坊,坊额无字,只雕着一圈佛手印,手印皆断指。

  坊后是一条河,河面漂满莲灯,灯芯是幽绿磷火,灯座却是一截截指骨。

  河对岸,山壁被凿出一尊十丈高的无头佛像,佛身遍刻咒文,胸口空出一个黑洞,洞里不断涌出淡金色的风——风里有檀香,也有血腥。

  阿丑在阿蛮背上轻轻挣动,发出低低的呓语:“……佛……渡我……”

  阿蛮心头一紧,脚步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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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头只有一个摆渡人。

  那人全身裹在黑色麻布里,仅露一双枯手,手里握着长篙,篙头挂一串小骷髅,每颗骷髅额心嵌着一粒碧磷蝶卵。

  风眠放下一枚铜铢,摆渡人却摇头,指了指阿蛮腕骨。

  刀痕正亮,淡青月影在皮下起伏。

  “渡一人,留一骨。”嘶哑嗓音从麻布里透出,“无头佛只要无髓之骨。”

  阿蛮抬手,无咎刀胚透体而出,冷月横在指尖:“我自己挑骨。”

  摆渡人低笑,篙头骷髅齐张下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咯咯声。

  风眠以镜光压制哭声,低声道:“传说无头佛是骨皇昔年斩下的‘慈悲相’,佛头落处,万尸渡化。我们要渡河,须得让佛认骨。”

  认骨,即是献骨,却也可能是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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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渡人撑篙,莲灯自动让路。

  船底并非木板,而是一整块浮动的巨骨,骨面生满青苔,苔纹如经络。

  行至河心,水声忽变——从潺潺转为咆哮,河底暗流卷动,一只只苍白手臂破水而出,抓向船舷。

  手臂末端没有手掌,只有空洞的骨环,正是当年骨皇锁潮所用的“骨扣”。

  阿蛮挥刀,冷月划破水幕,骨臂齐断,黑血喷涌。

  血水却凝成一尊小小的佛首,佛首无面,唯有一张竖口,口内吐出人言:

  “无咎之刃,终需佛渡。献刀鞘者,得渡彼岸。”

  佛首说完,化作血水重归河底。

  风眠眸色微沉:“佛要的不是骨,是无咎刀鞘。”

  刀鞘,即是赊月楼主所化的那截苍白指骨,此刻正嵌在阿蛮腕骨内侧。

  阿蛮抚了抚刀痕,声音轻却坚定:“刀鞘认我为主,要献,也得我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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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靠彼岸。

  无头佛脚下,石阶千层,阶面布满手印,每一印皆深入石骨。

  阿蛮拾级而上,背后风眠背着阿丑。

  越往上,檀香越浓,血腥也越重。

  至佛胸黑洞前,风停了,铃声也停了,只剩心跳——阿蛮自己的心跳,与佛身内部传来的回声重叠。

  黑洞里,忽然亮起两点金绿火。

  火中浮现一张熟悉面孔——骨皇,却比先前所见更年轻,眉目慈悲,唇角带血。

  “渡我者,需先自渡。”骨皇抬手,黑洞里伸出一条金色骨臂,骨臂掌心托着一枚小小佛首,佛首无面,唯有一张竖口,口内含着无咎刀鞘——苍白指骨。

  “献鞘,渡人;留鞘,渡己。”

  阿蛮看向风眠,后者点头,将阿丑放在石阶上。

  阿丑仍在昏睡,胸口那朵枯萎白花却微微颤动,像随时会复燃。

  阿蛮深吸一口气,握住刀鞘,指骨在她掌心轻颤,发出低低呜咽,似在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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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鞘仪式开始。

  骨皇幻影抬手,佛首竖口张开,刀鞘化作一道白光没入。

  刹那间,无头佛颈腔涌出万丈金光,金光里,佛首缓缓升起——

  却不是原本佛首,而是一颗由万千碎骨拼成的骨颅,颅顶嵌着七粒金瞳,正是万尸坑碎笛的七粒眼珠。

  佛首与佛颈相合,发出“咔哒”一声,整座山壁都随之震颤。

  阿蛮腕骨刀痕骤亮,无咎刀胚脱体而出,冷月悬于头顶。

  刀胚与佛首对视,七粒金瞳同时转动,像七颗太阳。

  佛首竖口再次张开,吐出一缕淡金风,风里裹着一粒极小的骨珠——骨皇残存的最后一缕慈悲。

  骨珠落在阿蛮掌心,化作温润奶白,与刀胚一触即融。

  刀胚震颤,刃口浮现一道细小佛纹,像一枚慈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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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光收敛,骨皇幻影微笑,身形开始溃散。

  溃散的光屑没入风眠胸口,那里骨痕未愈,此刻却泛起淡金,像一层新皮。

  风眠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指间铜镜残片化作飞灰。

  他抬头,眼底青碧尽褪,墨色澄澈——骨皇残意终于脱离,与他真正合一。

  “慈悲已渡,杀戮自渡。”骨皇最后的声音,如风掠过铜铃,轻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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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首合颅,山壁开裂,一条金色石阶自佛脚延伸,通往河对岸。

  阿蛮背起阿丑,与风眠并肩而下。

  岸边,摆渡人依旧裹在麻布里,篙头骷髅却少了一颗——正是嵌进佛首的那粒。

  摆渡人低笑:“佛已认骨,债已清。船资免了。”

  他撑篙,莲灯让路,巨骨船底却浮现一行新刻的小字:

  “慈悲渡骨,潮火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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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渡河心,水波不兴。

  阿蛮回望,无头佛已闭合巨口,金瞳低垂,慈悲而寂。

  风眠摊开掌心,骨皇残珠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胸口骨痕,留下一枚细小佛印。

  阿丑在昏睡中轻轻睁眼,眸色澄澈,却映出佛首金瞳的倒影——

  那是第三朵白花的火种,静静潜伏。

  船靠彼岸,晨雾散尽。

  阿蛮抬眼,远处荒原尽头,一弯新月正缓缓升起,冷白如刀。

  风眠轻声道:“下一站——梵骨寺。”

  阿蛮点头,背稳阿丑,腕骨刀痕新月微亮。

  慈悲已渡,杀戮未终。

  潮火再起,不过早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