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香坝降天“神” 义旗初升起-《黔东苏维埃特区根据地》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的黔东,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罩在务川金竹乡的山梁上。香树坝附近的老鹰岩下,一个幽深的山洞里却透着丝丝凉意。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只有熟悉路径的人才能拨开枝叶,找到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洞深处,几束松明火把跳动着橘红色的光,将岩壁上的钟乳石照得影影绰绰,仿佛蛰伏的巨兽。

  张羽勋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秃顶的脑壳在火光下泛着油光。他今年四十有五,下巴上稀疏的胡茬沾着些许烟灰,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敞开着,露出黧黑而结实的胸膛。此刻他正眯着眼,看着洞中央那个蜷缩在草堆里的少年,嘴角噙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少年名叫杨狗剩,是香树坝杨家的牧童,年方十二,却生得异于常人——双耳肥厚下垂,几乎垂到肩膀,双手自然下垂时,指尖竟能超过膝盖。更奇的是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却总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三天前,张羽勋在山坡上“偶遇”放羊的杨狗剩,当即惊为天人,连说“贵人降世”,硬是把这懵懂少年请进了山洞。

  “东林哥,这娃真能成事儿?”洞口传来粗哑的问话,一个背着药篓的汉子钻了进来。他叫王老五,是附近大坝村的药农,也是最早跟着张羽勋的人。他将药篓往地上一放,掏出几块烤熟的洋芋,递了两块给张羽勋。

  张羽勋接过洋芋,却没吃,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表皮:“老五你不懂,这叫‘龙凤之相’。史书上说,蜀汉昭烈帝刘备就是‘双耳垂肩,双手过膝’,后来成就帝业。这娃生在乱世,必有天命。”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昨晚我梦见玉皇大帝了,说要派真命天子下凡,救黔东百姓于水火,指的就是这娃。”

  王老五将信将疑地挠挠头。他跟着张羽勋在这山洞里给人治病已有半年。张羽勋原是务川县城外的游方郎中,因头上常年不长头发,得了个“癞子东林”的绰号。去年冬天他染上风寒,差点死在香树坝的破庙里,是王老五给了他一碗热米汤,才捡回一条命。病好后,张羽勋就说自己得了神仙指点,能画符念咒治百病,尤其擅长“神水治病”。

  起初王老五只当他胡吹,直到亲眼见他治好邻村李寡妇儿子的“撞客”——那娃白天昏睡,晚上哭闹,请来的巫婆跳了三天大神也没用。张羽勋烧了黄纸,将纸灰拌进清水里,让娃连喝三天,居然真的好了。从此王老五对他死心塌地,成了他的第一个追随者。

  “东林哥,外面又有十几个人来求神水了,说是家里人得了霍乱,镇上的药铺都关门了。”另一个精瘦的汉子钻了进来,他是香树坝的佃农刘二柱,负责在洞口接应求医者。

  张羽勋点点头,将洋芋塞进怀里,起身拍了拍杨狗剩的肩膀:“狗剩,跟我出去,让乡亲们见见你。记住,少说话,他们问啥,你就看我眼色。”杨狗剩怯生生地点头,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洞外的人群。

  拨开藤蔓,洞口的空地上已黑压压站了二十多人,大多是面黄肌瘦的农民,有的背着生病的孩子,有的自己捂着肚子咳嗽,见张羽勋出来,纷纷跪倒在地:“佛主救命!求佛主赐神水!”

  张羽勋双手虚扶:“乡亲们快起来,我不是佛主,只是替天行道的凡人。”他侧身让出身后的杨狗剩,提高声音,“但这位不一样,他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真命天子,专门来救咱们黔东百姓的!你们看他这相貌——双耳垂肩,双手过膝,这是天生的帝王相!”

  人群哗然,纷纷抬头打量杨狗剩。有人窃窃私语:“真的咧,这娃耳朵真大!”“双手过膝,怕是真有福气!”杨狗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往张羽勋身后缩了缩。

  张羽勋见状,趁热打铁道:“如今军阀混战,苛捐杂税比山还重,蒋在珍、王家烈这些狗官,勾结川军湘军,把咱们的粮食抢走,把壮丁拉走,逼得咱们卖儿卖女!这不是乱世是什么?”他声音悲愤,眼神扫过众人,“但老天有眼,派真命天子来了!只要咱们跟着真命天子,喝了神水,就能刀枪不入,不怕官兵!咱们要‘灭丁、灭粮、灭捐’,让天下太平!”

  “灭丁!灭粮!灭捐!”王老五第一个高呼,刘二柱跟着喊,人群中渐渐响起呼应,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张羽勋抬手示意安静,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纸,在火把上点燃。黄纸烧出的青烟盘旋上升,他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待纸烧成灰烬,他将灰末抖进一个粗瓷大碗,让刘二柱打来山泉水,用树枝搅匀,碗里立刻浮起一层细碎的泡沫。

  “这是神水,”张羽勋举起碗,“喝了神水,百病全消,当兵的刀砍不进,枪打不伤!但喝神水前,得先立誓:不贪色,不贪利,跟着真命天子,杀官除霸!谁愿立誓?”

  “我愿立誓!”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喊着上前,她的丈夫昨天被抓了壮丁,孩子又染了风寒,已是走投无路。张羽勋让她跪在杨狗剩面前磕了三个头,将半碗神水喂给孩子,剩下的让妇人喝下。

  接着是王老五、刘二柱,还有几个胆大的农民,都一一立誓喝了神水。张羽勋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对王老五说:“拿刀来!”

  王老五愣了一下,从腰间解下砍柴刀递过去。张羽勋接过刀,对众人说:“大家看好了!喝了神水的,刀枪不入!”说罢,他闭着眼,举起刀朝自己的胸膛砍去——“当”的一声,刀刃似乎被什么东西弹开,胸口只留下一道白印。

  人群发出惊呼,有人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其实这是张羽勋早年在江湖上学的戏法——砍下去的瞬间,他胸口的肌肉猛地绷紧,同时手臂巧妙一收,刀刃只是轻轻擦过皮肤。但在火光摇曳、众人半信半疑的氛围里,这手绝活足以令人信服。

  “真的砍不进!”“是神仙保佑!”人群炸开了锅,更多人涌上来要求喝神水、立誓。张羽勋却摆手道:“今日神水已用尽,明日卯时再来。记住,凡入我神坛者,须斋戒三日,不近女色,不沾荤腥,否则神水失灵!”

  他特意留下三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农民,让他们在洞口搭建神坛。王老五和刘二柱找来几块平整的石板,拼成一个半米高的台子,上面摆上香炉、烛台,正中供奉着杨狗剩的座位。张羽勋又用朱砂在黄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让他们挂在洞口,说是“镇坛符”。

  忙活完已是深夜,山洞里只剩下张羽勋和杨狗剩。张羽勋从怀里掏出白天没吃的洋芋,递给杨狗剩一个:“吃吧,以后你就是真命天子了,得吃饱饭。”

  杨狗剩啃着洋芋,小声问:“东林叔,我真的是天子吗?”

  张羽勋摸了摸他的头,眼神复杂:“你说你是,你就是。记住,以后有人叫你‘陛下’,你就点点头,别说话。等咱们把官兵打跑了,让你天天吃白米饭,还有肉。”他望着洞外的星空,喃喃自语,“当年胡胜海黄号军能闹十二年,我张羽勋凭啥不能?这世道,不闹是死,闹了还有条活路!”

  原来张羽勋早有预谋。他年轻时听老人们讲过咸丰年间黄号军起义的故事,胡胜海率领的黄号军在德江、思南一带坚持抗清十二年,打得清军将领李元度哀叹“血痕犹渍万山寒”。那些故事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年春天,务川县长娄聘三为了讨好上司,强征“剿匪捐”,每亩地加征三升米,百姓怨声载道。张羽勋见时机成熟,才想出“真命天子”这出戏。

  第二天一早,香树坝的百姓扛着锄头、背着粮食赶来。张羽勋让杨狗剩坐在神坛正中的椅子上,头戴用红布缝制的“皇冠”,接受众人跪拜。他自己则站在一旁,自称“大佛主”,宣布神坛规矩:

  - 入坛者须缴纳“香火钱”,可缴粮食、布匹或铜钱,由王老五登记入账,说是“献给天庭,保佑风调雨顺”;

  - 每日卯时、酉时集中拜坛,念诵“神咒”,由张羽勋亲自传授;

  - 青壮年男子须在洞外空地上练武,由刘二柱带领,练习刀叉棍棒,说是“天兵操练”;

  - 违反坛规者,轻则罚跪神坛,重则逐出山门,“永受天谴”。

  众人诺诺连声,没人敢质疑。对这些在饥饿和恐惧中挣扎的农民来说,“真命天子”和“神水”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有个叫赵老栓的老汉,把家里仅有的半袋玉米都捐了出来,说要“积功德,求天子保佑孙子不被抓壮丁”。

  张羽勋将捐来的粮食分出一部分,熬成稀粥给大家喝,剩下的藏在山洞深处。他知道,要让这些人真心追随,光靠迷信不行,还得让他们尝到甜头。每天练武结束后,他都会教大家一些粗浅的格斗技巧,比如如何躲避刀砍、如何用锄头格挡,美其名曰“神仙传授的武艺”。

  半个月后,神坛已有五十多人。张羽勋觉得时机成熟,决定搞一场大动静。他听说县里的税吏要到金竹乡催收“剿匪捐”,便召集众人商议:“税吏明日要来,他们是娄聘三的爪牙,搜刮咱们的血汗钱!咱们神坛的兄弟,敢不敢跟他们斗?”

  “敢!”王老五第一个响应,“有佛主和天子保佑,怕他们个球!”

  “对!喝了神水刀枪不入!”众人纷纷附和。

  张羽勋点点头:“好!明日你们都穿上干净衣服,把神符贴在胸口。等税吏来了,先跟他们理论,他们要是敢动手,咱们就用‘神法’收拾他们!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真杀人,吓跑他们就行。”他心里清楚,现在还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第二天晌午,三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税吏耀武扬威地进了香树坝,身后跟着两个背着步枪的团丁。为首的税吏姓李,三角眼,八字胡,一进村就叉着腰喊:“都给我出来!县长有令,缴‘剿匪捐’!逾期不交的,轻则拆房,重则抓去坐牢!”

  村民们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只有神坛的人在张羽勋的带领下,排着队站在村口。他们个个胸口贴着黄纸神符,手里拿着锄头、扁担,眼神却有些慌乱。

  李税吏见一群农民敢挡路,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你们反了不成?敢拦官差?”他伸手就要推最前面的王老五。

  王老五想起张羽勋的嘱咐,大喊一声:“我们有真命天子保佑,不交苛捐!”

  “什么狗屁天子?”李税吏嗤笑,“我看你们是活腻了!给我打!”

  两个团丁举起枪托就要砸人,张羽勋突然大喊:“神符显灵!”

  众人跟着高呼:“神符显灵!刀枪不入!”王老五壮着胆子,挺起胸膛让团丁打。团丁一枪托砸在他胸口,王老五“哎哟”一声,却硬是没倒下——他里面垫了厚厚的麻布。

  李税吏见状,亲自拔出腰刀,朝王老五砍去。王老五早有准备,侧身一躲,刀砍在旁边的树上。这一下彻底激怒了神坛的人,刘二柱举着扁担冲上去,一扁担打在李税吏的背上。李税吏惨叫一声,转身就跑,其他税吏和团丁见势不妙,也跟着仓皇逃窜。

  “胜利了!”神坛的人欢呼起来,把帽子扔向空中。村民们也跑出来,围着他们问长问短,看向张羽勋和杨狗剩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当天晚上,香树坝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白天的事。张羽勋让王老五把税吏丢下的几顶帽子挂在神坛前,当作“战利品”。他站在神坛上,对众人说:“看到了吧?只要咱们团结一心,有神仙保佑,就不怕官差!从今天起,咱们神坛就叫‘太平坛’,要让黔东的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

  “太平坛!太平坛!”欢呼声在山谷里回荡。

  接下来的日子,“香树坝有真命天子,喝神水能刀枪不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务川、德江、印江三县交界的山区。每天都有几十甚至上百人背着干粮、带着病痛赶来,有的求神水治病,有的要求加入神坛。张羽勋忙得不可开交,一边要“画符治病”,一边要教新入坛的人练武,还要安排人开荒种地,解决粮食问题。

  他开始有意识地培养骨干,让王老五负责后勤,刘二柱负责操练队伍,还从新入坛的人中选出几个识字的,让他们抄写“神咒”和坛规。那个被治好霍乱的妇人,丈夫从军营逃回来后也加入了神坛,成了张羽勋的贴身护卫。

  杨狗剩的“天子”身份越来越稳固。张羽勋教他学了几个字,让他在神坛上偶尔说几句“奉天承运,为民除害”之类的话。虽然他说话还带着孩子气,但在众人眼里,这就是“天意”的体现。有一次,一个地主家的儿子想抢走杨狗剩的“皇冠”,被神坛的人一顿痛打,再也没人敢不敬“天子”。

  为了扩大影响,张羽勋决定走出香树坝,到附近的村寨“安坛”。他带着王老五、刘二柱和十几个骨干,扛着写有“太平坛”的黄旗,每到一个村寨,就先表演“刀砍不伤”的绝活,然后宣讲“灭丁、灭粮、灭捐”的主张。那些饱受苛捐杂税之苦的农民,纷纷响应,很快就在大坝村、金竹坪等地建立了分坛。

  这年秋天,务川县长娄聘三听说香树坝有人聚众闹事,还自称“真命天子”,气得拍了桌子,派了一个连的团丁去“剿匪”。张羽勋得到消息,召集各坛骨干商议:“官兵要来打咱们了,怕不怕?”

  “不怕!”众人齐声喊道,“有佛主和神水保佑!”

  张羽勋却神色凝重:“这次来的是正规军,有枪有炮,不能硬拼。咱们把人撤进老鹰岩,利用山洞打游击。记住,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太平坛不好惹!”

  他让人在通往香树坝的路上挖了陷阱,在山洞里储备了粮食和水,还安排了望哨。当团丁们耀武扬威地开进香树坝时,村里空无一人,只有神坛前的黄旗在风中飘扬。团丁们以为神坛的人吓跑了,大摇大摆地往老鹰岩方向追。

  刚进山谷,就听到一声锣响,滚石和箭矢从两侧山坡上飞下来,团丁们猝不及防,倒下了十几个。带队的连长气得哇哇叫,下令冲锋,却被山洞里射出的土炮打得晕头转向。原来张羽勋早就让人造了几门土炮,用铁砂和碎石当炮弹,近距离杀伤力极大。

  双方僵持了三天三夜,团丁们损兵折将,却连山洞的影子都没摸到。娄聘三怕事情闹大,引来上级问责,只好下令撤退。消息传出,太平坛的名声更大了,连德江、印江的人都赶来投奔。

  这天晚上,张羽勋站在老鹰岩的洞口,望着山下点点灯火,对身边的王老五说:“你看,这星星之火,早晚能燎原。等咱们人多了,就去打务川县城,把娄聘三揪出来,为民除害!”

  王老五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山洞里,杨狗剩已经睡熟,嘴角还带着微笑,仿佛梦见了白米饭和肉。松明火把的光芒在岩壁上跳跃,照出“太平坛”三个大字,也照亮了张羽勋眼中的野心与决心。他知道,这场以“神”为名的抗争,才刚刚开始。

  几天后,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来到香树坝。他自称张羽耀,是德江稳坪人,听说太平坛能救苦救难,特意来求医。王老五把他带到张羽勋面前,张羽勋见他面黄肌瘦,咳嗽不止,便照例给他喝了神水,又让他在神坛前跪拜。

  张羽耀跪在杨狗剩面前,突然放声大哭:“天子救命啊!我家乡遭了大旱,颗粒无收,县长还要逼我们交‘抗旱捐’,不交就抓壮丁、抢粮食,我爹娘都被他们逼死了啊!”

  他的哭声悲痛欲绝,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张羽勋扶起他,问道:“你是德江人?稳坪离这儿远不远?”

  “不远,翻过几座山就到了,”张羽耀抹着眼泪说,“佛主,您这里有真神保佑,能刀枪不入,能不能救救我们稳坪的百姓?我愿意留在坛里,给您做牛做马!”

  张羽勋心中一动。他早就想把神坛扩展到德江,只是苦于没人引路。张羽耀的出现,正好是个机会。他沉吟片刻,说:“你若真心归顺,我便收你为徒,教你神法。等你病好了,就回稳坪,给我们立个分坛,让那边的百姓也能得神保佑。”

  张羽耀喜出望外,当即磕头拜师:“多谢师父!弟子一定不负所望!”

  张羽勋给张羽耀取了个法号“耀真”,让他跟着自己学习画符念咒、演练“刀枪不入”的法门。张羽耀悟性很高,没过几天就学会了要领。他本就有些胆识,又在神坛耳濡目染,渐渐褪去了初来时的怯懦,多了几分英气。

  半个月后,张羽勋觉得张羽耀可以独当一面了,便给他派了三个得力助手,都是最早入坛、武艺较好的骨干。他叮嘱道:“回去后,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设坛,从身边的亲友开始发展。记住咱们的纲领——‘灭丁、灭粮、灭捐’,但行事要谨慎,先以治病救人聚拢人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官府硬拼。”

  他又给了张羽耀一叠黄纸、一瓶朱砂和几样简单的法器,还有一面缩小版的“太平坛”黄旗:“这面旗你收好,遇到难处,就派人来报信,我会派兵支援你。”

  张羽耀郑重地接过东西,再次跪拜行礼,带着三个助手踏上了返回德江的路。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张羽勋对王老五说:“德江那边水深,军阀、地主盘根错节,但越是这样,百姓越苦,咱们的机会就越大。等稳坪的分坛立起来,咱们就能连成一片,到时候……”他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炽热。

  此时的太平坛,已不再是老鹰岩下那个小小的山洞。除了香树坝的总坛,在务川境内已有五个分坛,追随者超过三百人。张羽勋制定了更严格的组织架构:总坛设“大佛主”一人(他自己),“真命天子”一人(杨狗剩);分坛设“佛主”一人,由总坛任命;每个坛下设“神将”若干,负责操练、布道、后勤等事务。

  他还根据黄号军的经验,制定了简单的军事编制:每十人设一“什长”,每五十人设一“队长”,每百人设一“统领”,战时统一调度。平时大家务农、练功,战时鸣锣为号,自带武器集结。为了增强凝聚力,他还编了几句口诀让大家传唱:

  “太平坛,真神奇,

  神水一喝病远离。

  灭丁灭粮又灭捐,

  刀枪不入保平安。

  跟着佛主跟着天,

  黔东百姓笑开颜。”

  口诀简单上口,很快就在各坛传开,连小孩都会哼唱。

  这年冬天,务川下了一场大雪,山路被封,百姓们的日子更加艰难。张羽勋让人把储存的粮食分发给最困难的家庭,又组织青壮年上山打猎、砍柴,换取过冬的物资。他自己则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粗布棉衣,每天和众人一起练武、议事,丝毫没有“佛主”的架子。

  有一天,一个分坛的“佛主”匆匆来报,说县里的团丁又在催收捐税,还打伤了几个反抗的村民。张羽勋当即召集统领以上的骨干开会,商议对策。

  “这帮狗官太欺负人了!”一个叫赵虎的统领拍着桌子说,“咱们不能再忍了,干脆带弟兄们杀过去,把团丁的窝给端了!”

  “不可莽撞,”王老五劝道,“团丁有枪,咱们虽然人多,但大多是锄头扁担,硬拼肯定吃亏。”

  张羽勋点点头:“王老五说得对。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欺负。这样,咱们派一支小队,在他们回县城的路上设伏,夺了他们的枪,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咱们太平坛不好惹。”

  他当即点了赵虎,让他带五十名精干的神兵,携带土炮、弓箭和砍刀,连夜出发。临行前,张羽勋特意嘱咐:“只夺枪,不杀人,把他们赶走就行。记住,咱们是替天行道,不是打家劫舍。”

  赵虎领命而去。第二天中午,他带着队伍回来了,不仅缴获了五支步枪,还带回了几担团丁抢来的粮食。原来他们在一个叫“黑风口”的狭窄山谷设伏,等团丁经过时,先用土炮轰击,再射箭压制,最后冲上去肉搏。团丁们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吓得扔下枪就跑,粮食也成了战利品。

  “好!好!”张羽勋见了枪支,高兴得拍手,“有了这些家伙,咱们就更不怕官府了!”他让人把粮食分给受害的村民,枪支则交给最信任的统领保管,专门组织了一支“火枪队”,由有过当兵经历的老兵教习使用。

  这次伏击的胜利,让太平坛的名声更加响亮。不仅务川的百姓纷纷来投,连邻近的德江、印江也有人慕名而来。张羽勋趁机扩大神坛规模,又在几个重要村寨设立了分坛,还派人去联络其他地方的反官府势力,希望能联合起来,形成更大的力量。

  转眼到了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春天,黔东的山野泛起了绿意,但百姓的生活依旧苦不堪言。军阀混战愈演愈烈,王家烈和蒋在珍为了争夺地盘,在遵义、铜仁一带大打出手,到处抓壮丁、征粮草,害得无数家庭妻离子散。

  这一天,张羽勋正在总坛给新入坛的神兵“开光”,突然有人来报,说德江稳坪的张羽耀派人来了,有急事求见。张羽勋心里一紧,连忙让人把信使带进来。

  信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满身尘土,脸上带着焦急之色。他一见张羽勋,就“扑通”一声跪下:“佛主救命!我们稳坪分坛被官兵包围了!”

  张羽勋心头一沉:“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信使喘了口气,说道:“张佛主(张羽耀)回去后,在稳坪坨底村设了坛,发展了不少弟兄。前几天,廖怀忠师的黎纲旅路过稳坪,要咱们交‘过路费’,张佛主不答应,就和他们吵了起来。没想到黎纲恼羞成怒,派兵把坨底村围了,说要踏平神坛!张佛主让我突围来报信,求总坛赶紧派兵支援!”

  “黎纲旅?”张羽勋皱起眉头。他听说过这支部队,是贵州军阀中的悍旅,装备精良,作风凶狠。稳坪分坛刚建立不久,只有几十个人,根本不是对手。

  “佛主,咱们得救他们啊!”王老五急道,“张羽耀是您的徒弟,稳坪是咱们的分坛,不能见死不救!”

  其他骨干也纷纷附和:“对!派兵支援!”“让黎纲知道咱们的厉害!”

  张羽勋沉思片刻,猛地一拍桌子:“好!救!王老五,你带二百弟兄,立刻出发去稳坪,我随后就到!赵虎,你带火枪队和五百弟兄,抄近路绕到黎纲旅背后,等我信号,前后夹击!”

  “是!”众人齐声应道,立刻下去准备。

  山洞里顿时忙碌起来,神兵们扛着刀枪,背着干粮,集合待命。张羽勋走到杨狗剩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天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杨狗剩虽然还是个孩子,但跟着张羽勋这么久,也懂得了不少事。他点点头:“佛主小心。”

  张羽勋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对留守的人嘱咐了几句,便带着王老五的先头部队出发了。队伍沿着山间小路急行军,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神兵们的脸上带着紧张和兴奋——这是太平坛建立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对外作战,也是对他们“刀枪不入”信念的真正考验。

  山路崎岖,夜色渐浓,但没人敢放慢脚步。张羽勋走在队伍最前面,心里既有对弟兄们的担忧,也有一丝期待。他知道,这一战如果打赢了,太平坛的名声将传遍黔东;如果输了,可能就会万劫不复。但他别无选择,这乱世之中,唯有抗争,才有生路。

  远处的天空,一轮残月隐入云层,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张羽勋握紧了腰间的大刀,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抬头望向稳坪的方向,在心里默念:“羽耀,坚持住,师父来了!”

  队伍继续前进,脚步声、喘息声和旗帜的飘动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很远。一场决定太平坛命运的大战,即将在德江稳坪的土地上拉开序幕。而张羽勋和他的神兵们,也将在这场血与火的考验中,书写属于他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