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东渐之风与货币之势-《且隋》

  一

  辰时初刻,潮水涨到最高。

  码头上,东莱郡太守程弘节率领当地官员、士绅,举行了一场简朴而庄重的送行仪式。

  祭海神,祈平安,献三牲,洒美酒。

  玄奘作为正使,宣读了出使诏书,又代表大隋皇帝,赐给程弘节一面“忠勤可嘉”的匾额。

  这,其实是出发前,杨子灿特意和皇帝杨侑商量后,特别交代的。

  地方官员配合使团有功,该赏就得赏,而且要公开赏。

  让所有人都看到,替朝廷办事,不吃亏。

  仪式结束后,使团成员依次登船。

  玄奘走在最后。

  踏上跳板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历史悠久的大隋海港城市。

  晨光中,莱州港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街市上开始有了人声,炊烟袅袅升起,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力夫号子嘹亮……

  这,就是他要离开的家国土地。

  这就是他要去保卫、要去开拓、要去连接的……无数“池塘”中的一个。

  卯时,晨风与潮汐恰合。

  “陈主使,该开船了!”

  船头传来水手长的呼喊。

  玄奘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上甲板。

  “起锚——!”

  “升帆——!”

  “左满舵——!”

  随着一连串的命令,三艘巨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向宽阔的江面。

  不周风正劲,鼓满了船帆,先向南,再向北。

  船速越来越快,破开海面,向着大海深处,一往无前。

  玄奘站在主舰的船头,手扶栏杆,任凭江风扑面。

  他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收到的一封密信。

  信是杨子灿派人快马送来的,只有八个字:

  “东风已起,愿君西渐。”

  西渐?

  玄奘望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笑了。

  不,这一次,是东渡。

  但不管是西渐还是东渡,风已经起了,帆已经张了,船已经开了。

  剩下的,就看他们这些弄潮儿,能在这片名为“天下”的大海上,闯出多大的浪了。

  二

  时间过得很快。

  玄奘东渡的盛事,很快被人们淡忘。

  寒冬里,洛阳城。

  发生了两件看似不起眼,却在未来掀起轩然大波的小事。

  第一件,发生在城西的“隋通钱柜”洛阳分号甲一号店。

  巳时正(上午九点),钱柜大门刚开,就涌进来十几个衣着华贵、神色倨傲的客人。

  他们不是来存钱的,也不是来取钱的,而是来……“讨说法”的。

  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姓卢,出身范阳卢氏。

  虽然卢氏在之前的“除石计”中损失惨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洛阳还是有些产业的。

  “叫你们大掌柜出来!”

  卢老头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

  “老夫要问问,这‘交子’到底还算不算钱!”

  柜台后的伙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叫小顺子,是粟末地派来“学习业务”的学徒。

  他抬眼看了看卢老头,不慌不忙地拱手:

  “这位客官,大掌柜今日去度支部(新成立的财政部)述职了,不在柜上。”

  “您有什么事,可以跟小的说。”

  “跟你说?你算什么东西!”

  卢老头身后一个年轻人叫嚣道:

  “叫能管事的出来!”

  “今天我们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清河崔氏……十三家联名,要问问你们隋通钱柜,凭什么把我们存的黄金,都换成了这劳什子‘交子’!”

  他这话一出口,钱柜里其他正在办理业务的客人,都竖起了耳朵。

  交子发行已经一年多了,最初只是在商贾间流通,后来逐渐扩展到官员俸禄、军饷发放,再到民间借贷、买卖。

  由于携带方便、防伪技术高超(采用多层水印、特殊油墨、编号密押等手段),加上朝廷强力推广,接受度越来越高。

  但问题也来了。

  交子毕竟只是纸,它的价值,依赖于朝廷的信用和金银储备。

  而最近几个月,随着交子发行量扩大,一些传言开始在坊间流传。

  说朝廷缺金银了,说交子要贬值了,说钱柜在偷偷把客户存的金银运到海外……

  这些传言,真真假假,但确实动摇了部分人的信心。

  尤其是这些世家大族。

  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的金银和铜钱,当初被“劝说”存入钱柜,换成交子,本就心存疑虑。

  现在风声一起,立刻坐不住了。

  小顺子面对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依然面不改色:

  “各位客官,隋通钱柜是朝廷特许、皇家参股的官办钱庄,信誉有朝廷担保。”

  “您几位当初存入金银,换取等值交子,是白纸黑字签了契约的。”

  “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随时可以凭交子,来钱柜兑换等值金银。”

  他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根据朝廷新规,大额兑换(一千贯以上)需提前三日预约,以便钱柜调配金银。”

  “这是为了防止挤兑,维护金融稳定。”

  “各位客官若是想兑换,可以现在登记,三日后凭预约单来取。”

  “三日?为什么还要等三日!”

  那个年轻人又叫起来:

  “是不是你们根本没金银了?是不是都运出去干别的事情去了?”

  小顺子的眼神冷了下来:

  “客官慎言。污蔑朝廷官办钱庄,可是要担罪的。”

  “担罪?老夫倒要看看,谁敢治我们的罪!”

  卢老头推开年轻人,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交子,啪地拍在柜台上。

  “这是十万贯交子!今天,老夫就要兑成黄金!一刻也等不了!”

  十万贯!

  钱柜里一片哗然。

  按照现在的金银比价,一两黄金兑十贯铜钱,一两白银兑一贯铜钱。

  十万贯交子,就是一万两黄金,或者十万两白银!

  这么大数额,别说隋通钱柜,就是国库,一时半会儿也未必拿得出来。

  小顺子看着那叠交子,眉头都没皱一下:

  “客官确定要兑换?”

  “确定!”

  “好。”

  小顺子转身,对身后另一个伙计低声说了几句。那伙计点点头,快步走向后堂。

  三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正是隋通钱柜大掌柜,小牙苏。

  这位当年在洛阳西市摸爬滚打起来的小商人,如今已是执掌大隋金融命脉的巨擘。

  在名义上,隋通钱柜要向度支部汇报。

  但该知道的都知道,隋通钱柜背后,站着的是大隋皇室、魏王杨子灿,以及一些保皇党的忠实骨干家族。

  杨子灿代表的,就是他那个东北小家族。

  “卢公,好久不见。”

  小牙苏笑眯眯地拱手,态度客气,但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卢老头冷哼一声:

  “小牙苏,废话少说。这十万贯交子,今天能不能兑?”

  “能,当然能。”

  小牙苏笑容不变:

  “不过卢公,您确定要现在兑?而且是全部兑成黄金?”

  “确定!”

  “那好。”

  小牙苏从袖中掏出一本账簿,翻开。

  “根据契约,您这十万贯交子,存入时是永安三年六月,当时金银比价是一两黄金兑九贯五百文。”

  “按照契约约定,兑换时以存入时比价为准。”

  “以,您这十万贯,可以兑换一万零五百二十六两三钱黄金。”

  他拨了拨算盘,继续道:

  “不过,根据朝廷新规,大额兑换需缴纳‘汇兑调节费’,费率为兑换金额的百分之一。”

  “所以,您实际能拿到手的,是一万零四百二十两七钱黄金。”

  卢老头脸色一变:

  “什么‘汇兑调节费’?老夫从未听说过!”

  “新规是上月颁布的,礼部、户部联署,政事堂核准,陛下用印。”

  小牙苏从柜台下拿出两份报纸。

  一份,是永安元年创刊的《大隋邸报》。

  这东西卢老头当然熟悉,但是并不是每期他都能看到,毕竟这东西属于官方内部通报,一般是不允许抄写和刻印的。

  另一份,是看上去花里胡哨的《华夏时闻》,老卢还没见过。

  他先看的当然是邸报,这玩意没人敢作假。

  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是一道标题为《行隋通钱柜汇兑调节费制》。

  “卢公,且看,白纸黑字,公示过七日。卢公若不信,可以自己去尚书省查阅。”

  小牙苏指着那制告的文字末尾,说道。

  卢老头身后的世家子弟们,面面相觑。

  他们确实没注意过什么新规。

  这几个月,他们的心思都在如何应对军制改革、教育改革上,谁关心钱柜出了什么新规定?

  “另外,”小牙苏合上账簿,笑容愈发和煦:

  “卢公,您确定要兑换黄金?而不是……继续持有交子?”

  “你什么意思?”

  卢老头警惕地问。

  “没什么意思,只是给卢公提个醒。”

  小牙苏慢条斯理地说:

  “据钱柜得到的消息,下月起,朝廷将调整赋税政策。”

  “今后各州县上缴赋税,优先收取交子。商税、关税、市税,也只收交子。铜钱、金银,将逐步退出税收领域。”

  他顿了顿,看着卢老头骤变的脸色:

  “也就是说,如果卢公今天兑走了黄金,那么未来,您卢家在各地的田庄、商铺,缴税时就得先把黄金换成交子。”

  “而到时候,交子对金银的比价……可就不好说了。”

  这话里的威胁,再明显不过。

  你今天兑走黄金,可以。

  但未来,你要缴税时,就得用交子。

  到时候,交子如果升值,你就得用更多的黄金来换交子;如果贬值……朝廷怎么可能让交子贬值?

  这根本就是个阳谋。

  用税收政策,强行绑定交子的流通和价值。

  交子,这个替代金银铜货币的流通物,必然以强悍而不可替代的威势通行天下。

  这是时代——杨子灿时代,最为鲜明的标志物。

  四

  卢老头的手,开始抖了。

  他不是傻子。

  他当然听得懂小牙苏的潜台词。

  今天你兑走黄金,就是跟朝廷作对。

  未来,朝廷有的是办法让你把黄金吐出来,还可能让你倒贴。

  “你……你们这是强买强卖!”

  卢老头气得胡子直哆嗦。

  “卢公言重了,不是你们,是朝廷,咱们只是个存取兑换的钱柜!”

  小牙苏依旧笑眯眯:“况且,契约是您自愿签的,新规是朝廷合法颁布的。”

  “一切都是照章办事,何来强买强卖?”

  他看了看柜台上的十万贯交子,道:

  “所以,卢公,这黄金……您还兑吗?”

  卢老头死死盯着小牙苏,胸膛剧烈起伏。

  身后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沉默了。

  他们本来是来施压的,可现在才发现,自己那点伎俩,在朝廷这套组合拳面前,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

  钱,人家不缺。

  隋通钱柜后面的大股东,前些时候朝廷借款时,随手就是一千八百四十万石粮食。

  政策,人家早就准备好了。

  从军制改革到教育改革,从宗教整顿到金融管控,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们这些世家,除了嚷嚷几句,还能做什么?

  “我们……走!”

  卢老头最终抓起那叠交子,转身就走。

  背影狼狈,脚步踉跄。

  小牙苏站在柜台后,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转身,对柜台后的伙计们说:

  “都看到了?以后再有来闹事的,就按这个流程办。”

  “讲道理,摆政策,该兑就兑,但该收的费用,一分不能少。”

  伙计们齐声应诺。

  小牙苏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从今天起,所有大额存取,全部登记造册。”

  “尤其是这些世家,他们取走多少,存入多少,和谁交易,都要记清楚。”

  “每旬汇总一次,报给度支部和……魏王府。”

  “是!”

  小牙苏转身走向后堂,心中暗叹。

  自家少主这一手,真是又狠又准。

  用税收绑定交子,等于给交子上了双重保险。

  那些世家就算再不满,除非他们敢抗税,否则就得乖乖用交子。

  而抗税?

  卢老头大概还记得,当年在长安城里,那些抗税的门阀,最后是什么下场吧?

  大隋,再不改革,可就距离粟末地越来越远。

  以自家少主的心性,怎么会厚此薄彼、痛失良机?

  大隋,粟末,一体也。

  普天之下,莫非华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