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离别在即的不舍-《且隋》

  一

  关内最混乱、最肮脏、也最“自由”的区域,就是佣兵和流民混居的棚户区。

  这里没有整齐的街道,没有像样的房屋,只有用破树枝、旧毛毡、甚至兽皮胡乱搭起来的窝棚。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劣质酒、汗臭、粪便和某种草药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在其中一个相对“宽敞”的窝棚里,三个人正在低声交谈。

  一个,是穿着破烂波斯锁子甲、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中年佣兵。

  他是这群波斯溃兵里的小头目,自称“哈桑”。

  另一个,是裹着肮脏羊皮袄、腰间挂着短斧和匕首的阿兰部族猎手。

  他叫“巴图尔”,在部族里以勇悍和箭术闻名。

  第三个人,则是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粟特商人。

  矮胖,圆脸,笑容可掬。

  名字很长,大家只叫他“老卡”。

  但如果殇或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个“老卡”,正是灰影突厥分支驻铁门关的暗桩之一。

  代号,灰三十七。

  现在,他的公开身份,是一位往来于渴石城和铁门关之间的小商贩。

  专门倒卖些针头线脑、劣质香料和情报。

  “李将军的宴会,你们去不去?”

  老卡搓着手,笑眯眯地问。

  哈桑冷哼一声:

  “丢?去干什么?看那些汉人摆架子?上次打仗,我们死了十几个兄弟,抚恤金才给那么一点!够买几袋麦子?”

  巴图尔则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短斧,半晌才闷声道:

  “阿兰人,不信任外人。但李将军……比波斯总督好。至少,他不抢我们的女人和羊。”

  老卡眼中精光一闪:

  “所以,巴图尔兄弟是打算去?”

  “族长说去,我就去。”

  巴图尔简洁地回答。

  “哈桑兄弟呢?”

  老卡转向波斯佣兵。

  哈桑犹豫了。

  他确实对李二给的抚恤金不满,但也清楚,现在铁门关是汉人的天下。

  那个叫尉迟恭的猛将,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那支叫殇骑的黑甲骑兵,冲锋起来像地狱来的魔鬼。

  得罪他们,没好果子吃。

  而且……老卡私下找过他,暗示如果“配合”,会有额外的好处。

  “去,当然去。”

  哈桑最终点头,但补充了一句:

  “不过老卡,你答应我的那批‘好货’,什么时候能到?”

  “快了快了。”

  老卡笑容更盛。

  “已经到渴石城了,最迟后天,就能运过来。保证是上好的大马士革钢刀,锋利得能割断风!”

  哈桑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三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后各自散去。

  二

  老卡走出窝棚,在脏乱的小巷里七拐八拐,最后钻进一个半地下的、散发着霉味的小仓库。

  关上门,他从角落机关处取出三个拳头大小、由黄铜和琉璃制成的精巧仪器——微型发报机。

  这是他保命的底牌,也是他最重要的任务工具。

  他熟练地调整频率,开始敲击电键。

  电波穿过棚户区的喧嚣,飞向殇骑主营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个主事的叫李延寿,官职是殇骑长史。

  电报,将在第一时间传到殇的手上,并由粟末地总部备份。

  内容很简单:

  “哈桑已收买,可用。巴图尔中立,但部族倾向与李二合作。”

  “李二宴会意图明显:拉拢本地势力,分化瓦解。建议:是否提前接触阿兰族长,施加影响?”

  哈桑,就是莎珊波斯的溃兵头目。

  巴图尔,阿兰猎手的队长。

  发完电报,老卡将发报机收拾好,又恢复成那个笑容可掬、唯唯诺诺的小商人模样。

  他哼着走调的波斯小曲,走出了仓库。

  他当然不知道,几乎在同一时间,还有另外几个“不起眼”的人,也在用各自的方式,向殇或者李延寿汇报着类似的情报。

  铁匠铺里,一个正在打制马蹄铁的老铁匠,在火炉旁的铁砧上,用锤子敲出了一串有节奏的声响。

  这,是最原始的音频密码。

  哨位上,一个正在擦拭弩机的守备军士兵,对着阳光调整弩机望山上装备的带盖镜子,反射的光斑在远处的山壁上闪烁了几下。

  光信号编码。

  那个被尉迟恭“请”来训练守备军的殇骑教官,在教授骑射技巧时,很注意规范动作。

  其实,这些看似随意的示范动作组合里,也隐藏着许多携带完整信息的手语暗号。

  ……

  铁门关南北,这处看似被李二逐渐掌控的要塞基地,其实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渗透着灰影的眼睛和耳朵。

  李二在下一盘棋。

  殇也在下一盘棋。

  而坐在洛阳魏王府里的杨子灿,则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棋中有棋,局中有局。

  到底谁是棋子,谁是棋手?

  时间会给出答案。

  三

  铁门关的情报,通过无形的电波跨越万里山河,最终变成文字,呈现在杨子灿案头。

  不过此时,这位大隋的实际掌控者,正面临着一个比军国大事更让人头疼的问题。

  孩子教育。

  准确地说,是他那一群年龄参差、性格各异、天赋点歪得五花八门的儿女们的教育问题。

  魏王府的后院,今天格外热闹。

  或者说,鸡飞狗跳。

  “我不去!我就不去!”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从东厢书房里传出来。

  惊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走。

  发出尖叫的是杨佩凤,娥渡丽的次女,今年九岁。

  此刻,这个小丫头正死死抱着书房的门框。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凤儿,听话。”

  娥渡丽站在一旁,又急又气:

  “爹爹说了,你们兄妹几个,都要去粟末地游学。这是为你们好!”

  “为你们好?”

  杨佩凤哭得更凶了。

  “娘你骗人!爹爹就是不要我们了!要把我们都赶走!哇——”

  “胡说八道!”

  娥渡丽气得脸色发白,想伸手去拉女儿,又怕伤着她,急得直跺脚。

  书房里,还站着另外几个孩子。

  长子杨辰俊,李贤所生,十六岁,算是庶出。

  性格有些沉默阴郁,此刻靠在书架旁,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带,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是高句丽王族血脉,身份敏感,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

  次子杨辰安,温璇所生,十三岁,算是嫡长子。

  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模样,穿着合体的锦袍,腰杆挺得笔直。

  虽然眼圈也有点红,但强忍着没哭,只是紧紧抿着嘴,看着妹妹闹腾。

  三子杨辰稷,杨吉儿所生,四岁。

  被乳母抱在怀里,正睡得香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女杨佩瑗,娥渡丽所生,十六岁。

  倒是比较镇定,正轻声安慰着另一个抽噎闹腾的小女孩杨佩环。

  她是杨子灿的三姑娘,九岁的,是李贤所生。

  知道离别在即,也是泪眼婆娑,一个劲跟着二姐哭喊。

  四女杨佩芷,阿琪谷所生,七岁。

  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所措。

  整个书房,有些沉重。

  而造成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杨子灿,此刻正坐在书房上首的太师椅上。

  一手扶额,一手无意识地敲着扶手。

  脸上,写满了“我太难了”。

  四

  他刚刚宣布了一项魏王府的“家庭重大决定”。

  杨辰安,杨佩瑗,以及公主府的杨辰稷,留在洛阳。

  其余儿子姑娘,将由娥渡丽和李贤带领,返回粟末地“游学”和实践。

  为什么是嫡长子和嫡长女留下,因为这是政治需要。

  也就是质子的另外一种解读。

  至于要返回粟末地杨柳湖的儿子姑娘,其理由冠冕堂皇。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并且,要让孩子们了解家族真正的根基粟末地。

  不可告人的房间,就是要让将他们撒出去,接触不同的风土人情,学习各种实用的技能……

  长了见识,好为将来辅佐家族之主,或者独当一面,做准备。

  但有些敏感点的儿女们的理解,可就直白多了。

  爹爹,这是要把把俺们送走了啊!

  尤其是杨佩凤,从小在洛阳长大。

  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哪里愿意去“蛮荒之地”的粟末地学习?

  骗啥子呢嘛?!

  “爹爹!”

  杨佩凤见母亲拉不动,转而扑向杨子灿,抱着他的腿哭求:

  “凤儿不要走!凤儿要留在爹爹身边!”

  “凤儿保证乖乖听话,好好念书,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买糖人了!”、

  “爹爹别赶我走……”

  杨子灿看着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心都快化了。

  但此时,他必须硬起心肠。

  这不是简单的家庭分离,而是一次战略性的布局和撤退。

  如今的大隋,看似在他掌控之下,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豪门世家的反弹,文宗道门的不满,遗老旧臣的敷衍……

  特别是眼见小皇帝杨侑日渐长大,完全到了大婚之年;而萧太后以及兰陵萧氏、后族云家也开始蠢蠢欲动……

  洛阳,这个权力中心,在未来几年,很可能成为风暴眼。

  他可以冒险,可以博弈,但他的孩子们,不能全部暴露在这个风暴眼里。

  粟末地,那个他经营多年、根基深厚、科技领先、相对独立的大本营,才是自己的依靠和后盾。

  那里,更安全,更先进,也更适合孩子们健康成长。

  在那里,他们可以远离政治旋涡,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学习真正有用的知识——不仅仅是经史子集,还有格物、工学、算学、航海、军事、管理……

  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一种分散风险保全血脉的好方法。

  鸡蛋,永远都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未来洛阳如果出现不忍言之事,至少老杨家的血脉和未来,也不会断绝。

  五

  “凤儿,”杨子灿弯腰,将小女儿抱起来。

  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他声音温和但坚定。

  “爹爹不是赶你走,是送你去一个更好玩、更能学到本事的地方。”

  “骗人!粟末地都是野人!”

  “住帐篷!吃生肉!”

  杨佩凤抽噎着,把她从别的人家做客的时候从小朋友嘴里听来的以讹传讹,全说了出来。

  杨子灿哭笑不得:

  “谁跟你说的?粟末地虽然没有比洛阳更大的城池,但有洛阳这儿根本没有的许多东西!”

  “会有自己跑的铁马,有能飞到天上的大球,有比皇宫还亮的灯,还有你阿泰古朗叔叔,他会造好多好多新奇玩意儿!”

  “你不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