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血月-《且隋》

  “那永定门城头,今夜如何把守?”

  殇看了看黑魆魆的城头,又问。

  “不急,等吃过晚饭,咱们去烧祭一番,再做道理!”

  李密想了想,答道。

  旁边,包得像个猪头的邢义期,连连点头,告诉李密东西都准备好了。

  显然,这家伙翻遍了荥阳城,终于将那些酒肆餐桌上尚未上桌的三牲给搜罗到了。

  不过,他没有告诉李密,他千辛万苦搜集来的三牲,不是猪、牛、羊的大三牲,而是鸡、鸭、鱼的小三牲。

  唉,仓促了啊!

  没活物的城,实在少见!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透。

  不大的荥阳城里各个险要的地方,都冒出一堆堆篝火。

  倒是那些街坊建筑,黑压压的,就像沉默的怪物,很是恐怖。

  李密率领众人,去永定门上的城头去烧香祭拜。

  安抚神灵的事情,历来都是道士、和尚、巫师、术士的活,可这现在一时之间到哪里找这样的人才?

  没办法,蒲山公营、原元帅府长史房彦藻,就被赶鸭子上架,当了这大祭师。

  房彦藻,原来就是杨玄感幕僚团队中一员。

  当年杨玄感兵败潼关,小部离散,大部被捉。

  房彦藻,就是那批侥幸逃脱的人中之一。

  他也是在逃亡途中,和李密相遇,便紧紧追随在这个昔日的大军师身边。

  等入了瓦岗,当李密率军对战张须陀时,房彦藻就成了李密前军元帅府中的一名长史。

  这房彦藻自负有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今天听闻李密要安抚永宁门城楼上的鬼神,就自告奋勇,硬着头皮接下这祭鬼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房彦藻从哪里搞来黄布,给自己整饬了一身天师道样式的道袍服饰。

  五老冠,混元巾,淡黄色法衣。

  大家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嘿嘿,全是厮杀汉子,只看样子并不懂得这着装的深意。

  原来,这是天师道法袍,很有一番讲究。

  房彦藻这一身,恰恰乃是霸者所着,是天师圣主的平常所穿衣服。

  房彦藻,一个落魄书生,哪里来的道界高修?

  这有点越位和不敬了!

  但他和许多人都不懂,或者有懂得的却碍于权势只能装傻。

  先说这天师道,乃东汉张道陵所创。

  据说他精修千日,练成了种种降魔的法术,为人类降妖除魔。

  天师道的法师,在鬼帅鬼兵出没之地,设下道坛,鸣钟叩磬,呼风唤雨,指挥天上神兵和各种法术消除恶鬼。

  只见那房彦藻,全身披挂,来到永定门城头的城楼门口,开始施法。

  那里,早就被大胆的瓦岗好汉们,布置了法场——琉璃座,等等。

  据说,这是瓦岗的喽啰们,将荥阳城三清观中的法器给全部抬了过来,以资备用。

  可惜,那道观中的人不知为啥不见了踪影,这布置法坛的重要工作全就凭着大伙儿的记忆和揣摩,胡乱摆弄一番。

  为了这事儿,可把李密那个大秘书邢义期,给忙坏了。

  这白脸书生,现在全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一点都看不出当初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俊俏模样。

  这不,他摔烂的脸上,还包着个大大的白布,很像那身毒来的耍蛇商人。

  李密和殇等人,全都肃穆地站在法坛前面,素手躬立。

  房彦藻,身着至圣法袍,开始他的做法表演。

  你还别说,也不知这房彦藻从哪儿学的手段,竟然将天师道的做派演示了个十足十。

  他站立在琉璃座上,先是用长剑挑起一卷黄纸,然后就着蜡烛一点。

  那黄表纸,立刻变成了一朵“莲花”。

  “走!”

  房彦谦口中一喝,用手一指,那火焰“莲花”便一下飞起,扶摇而上。

  接着,他拿着丹笔一画,将画有神符的黄表纸点燃,用剑挑着,冲进黑魆魆的大殿之中。

  嘴中还喊:

  “急急如律令,天兵天将听我令,斩妖除魔定乾坤!”

  跟在身后的健卒,一个个手持铙、钹、鼓、铙、钹、云锣、铜磬、木鱼、法铃等,一阵乱敲……

  火把的光华闪烁,一个个人影缥缈恍惚,真像是一群妖怪作乱……

  这情景,直看得李密和殇等人,连连皱眉。

  可,还能咋办?

  有这个,就不错了!

  房彦藻等人,终于从二楼上转了下来,只是脸色有点灰白。

  估计这一圈走下来,也是吓得不轻,现在也是强自忍受罢了。

  堪堪来到大殿门口,他便那将那剑头的长纸灰烬,全部放入一只大碗一通搅拌。

  然后,他再次提起如椽大笔,在一座用纸扎的白山上,画下一道印符。

  “大咒如法,压住魑魅魍魉,风清夜正,诸事安良,归位……”

  这是降妖除魔啊,哪里是安抚鬼神?

  房彦藻嘴中胡说着,剑尖复又挑起一张黄表纸,点燃后“噗嗤”一下,扎入白纸山。

  也不知那白纸山上用了什么,“哗”的一下,冒起蓝汪汪的烟火……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脸色,俱是被这蓝色火焰发出的蓝光,照射得甚是阴森……

  “快看,天上的月亮!”

  突然,有人惊恐地尖叫。

  接着,一阵喧哗声突然炸响在荥阳城的上空!

  永定门城头之上,也不例外。

  正在全神贯注地“祭天地敬鬼神”的瓦岗好汉们,立刻全部被天上的奇异景象所吸引和震撼。

  就连正做得忘我的“大法师”房彦藻,也倒提着宝剑,来到门楼外边的兵道上,向天空中凝视。

  立刻,满眼都是惊慌……

  天空中,那轮原本冰清玉洁不太圆的圆月,已经满面血红!

  周围,还散发着淡淡的红晕!

  血月!

  天啦!

  所有人长大了嘴巴!

  血月见,妖孽现!

  即使不是读书人,大多数苦出身的人,或多或少,也知道这天象的含义!

  更何况,这瓦岗蒲山公营群雄中,还是有那么好几个读书人的。

  血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古书所载,月若变色,将有灾殃。

  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所以,血月是凶月,是大凶之兆。

  《南齐书》记载,“明帝永泰元年四月癸亥,月蚀,色赤如血,三日而大司马王敬则举兵”。

  而在民间神话传说中,血月这一天,乃是非常不吉利的一天。

  此日此夜,所有的魑魅魍魉,齐齐出动,拜血月,汲取血月月精,以求自己苦行顺利,渡难成祥。

  上古传说中,血月出现之时,上古巨妖恶物四出沐月而舞。

  而女娲、帝俊及东皇太一等大神,也都会出来拜月幽游。

  这个神鬼集会的时候,人类当然要闭门息声、不亮烛火。

  否则,鬼祟入侵,神魔夺窍。

  结果呢?

  人就被吸了阳寿,成了行尸走肉!

  哦……!!!

  瑟瑟发抖哦!

  大伙儿顿时感觉,今夜这荥阳城的时光,将会是一段此生最难熬的日子。

  宝宝心里苦哦!

  “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密的脸色,有点苍白。

  他突然低头问一旁的房彦藻。

  “戊戌!哦——”

  房彦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然后立即就呆住了,眼睛睁得老大。

  “戊日,糟糕!”

  李密神色数变,脸色越发苍白。

  东晋葛洪在《抱朴子》中这么说。

  “天地逢戊则迁,出军逢戊则伤,蛇逢戊不进,燕逢戊不衔泥”。

  今日,瓦岗英雄们出击得仓促,根本没顾得上看黄道吉日。

  这不想,好巧不巧的一下子碰上了戊日,再加一轮血月!

  这,已经不仅仅用“晦气”二字能总结的了!

  搞不好,大家都活不过今晚啊!

  其实,他们还不是道教中人,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一件事,更会头大。

  戊日,乃鬼日,戊不朝真!

  一点也不夸张,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这么迷信。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特别是像李密这等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弟,更是相信神鬼五行之学。

  像出兵打仗这等大事,要在以往,可是必须要看看日子的。

  仓促了,大意了,真是一不小心就犯了大冲大错!

  “怎么办?”

  李密心中已然大惧。

  后悔、惶恐、迷茫的情绪,一时间在充斥脑际。

  他开始快速地思忖对策。

  其他周围的将领、策士们,也一齐围在他和殇的身边,满脸惊慌、无措。

  “元帅,这血月不祥,怪不得这城楼中一直闹鬼。”

  “我看,咱们还是收拢军兵,偃旗息鼓,熄灯灭火,好生渡劫吧!”

  殇低声向李密提议道。

  虽然殇来自东北蛮荒之地,但对血月和戊日的禁忌,还是多少知道点的。

  “只有如此了!”

  “永定门上城墙守卫,也全都撤下吧,全在门洞下小心戒备!”

  李密下令。

  原来铁定要坚守永定门城头的瓦岗好汉们,不由得长出一口大气。

  很快,荥阳城内奇特的一幕出现了。

  一堆堆篝火,不见了。

  城头上来回晃动的人,不见了。

  四万余人的瓦岗军,全都挤在一处,或在街角、或在门洞、或在简陋的帐篷中,大眼对小眼!

  天空中,血月散发着猩红的光华,照耀着河南大地……

  血色,并不浪漫!

  凡是能看见这轮血月的人,全都忐忑地躲在暗处,默默祈祷……

  龙息谷原本还在交战的双方,自觉的停止了战争。

  刚开始还都呆呆地仰望血月,然后便如丧考妣,默默而快速地龟缩在犄角旮旯里,发愁……

  任何人都不知道,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血月之夜,将会发生什么样天大的祸事!

  这轮血月的时间,非常漫长,足足近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里,所有人都是在煎熬中渡过。

  绝对不像千年以后那样,人们怀着激动而喜悦的欣赏的心情,来观测这样一次“月全食”的全部过程!

  所以,当血月之上的血色和血晕完全散去的时候,也根本没有一个人报以惊喜和喊叫!

  精神上的折磨,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远比体力上的消耗更让人崩溃!

  每一个人,都在等待血月带给自己的别往厄运和惩罚。

  他们无一例外,都万分坚定的认为,既然血月已现,那必然将会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厄运,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区别,只在于大和小、重和轻、死和伤……

  等待的过程,必然要消耗点人们赖以活命的巨大能量……

  而在煎熬的等待中,大部分人实在熬不住了,终于头一歪倒头睡去。

  就是周围的人,使劲摇晃也没有能醒来……

  真的有人,吓死了!

  至于大小便失禁的情况,那就更多了……

  虚弱,这种诡异的精神病,竟然在这一晚,让许多人感染!

  症状,就是疲乏、没劲、嗜睡、厌食!

  李密,也头脑昏昏。

  他实在累了,于是和衣靠在简单的军床上,朦胧睡去……

  李密,做了一个漫长而辛苦的怪梦。

  梦中,天空中始终悬挂的,不再是光芒四射的太阳,而是一轮可以仰视的血月!

  天地间,红汪汪一片。

  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

  血月之下,他手中拿着好几封莫名其妙的信。

  第一封信中,写着这样一段话。

  密,野心极大,应该剥夺他的兵权!

  恍惚中,那信纸上突然出现一块镜子。

  而镜子里出现的画面,让他惊骇莫名。

  因为他手里正拿着一张弓,翟让恰好凑近来观赏,可是突然之间翟让的头颅就骨碌碌地掉落在地上。

  可那翟让的脸上,分明还满是温暖的笑容。

  那张熟悉的嘴巴中,说的也全是吉祥话……

  第二封信中,又是这样一段话。

  洛阳未定之时,密不谋帝位。

  恍惚中,又是信纸上出现了那块镜子,上面又是一个个连续的画面。

  他打了胜仗,无数人给他劝进。

  冕冠、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

  它们,就像长着无形的翅膀,在他周围盘旋飞绕、触手可及……

  在第三封信中,他定睛看去,分明写着一段文字。

  公,乃天下的霸主,一同抗于暴虐。

  镜子中的画面,更是奇特迷幻。

  他从尸山血海中纵马奔驰,万物皆顺从与他,他是王者之王。

  他举起手中宝剑,各种各样旗号的人,向他朝拜。

  有“李”字旗的,有“王”字旗的,有“杨”字旗的……

  不知怎么的,手中又多出第四份信。

  这信上,却空白无字,只有点点泪痕。

  镜子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很滑稽,身上背着无数个敞口钱袋,行走在他小时候生活的大兴城的街道上。

  路上的行人,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直戳戳地走过来。

  他们也不言语,直接将长着黑毛、全是污垢的脏手,自顾自地伸进自己的钱袋……

  他不满,但却无法拒绝。

  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渐渐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突然,整个世界开始疯狂的旋转,脖子里也凉飕飕一片。

  他的眼睛,与地面仅仅只是一张纸的距离!

  这个世界,血红,红得好可怕……

  寅卯交替之时,在荥阳城永定门的城楼屋脊之上,突然射出一道火光。

  “啾——轰!”

  一朵巨大而妖艳无比的火花,在夜空中炸开!

  紧接着,荥阳城的南门、东门的城墙上,也接连升起两朵同样妖异的大花。

  先是无比的光华,然后是震动四野的巨响!

  “啾——轰!”

  许多沉睡中的人,并没有看到这绚丽惊艳的一幕。

  自然,也不曾被这惊天的三声冲天炸响,所惊醒!

  他们,太累了!

  有的人,甚至还沉浸在醒不来的梦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