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形同发配-《逆水行舟》

  当调令上“湖跺交警大队”几个冰冷的铅字映入眼帘时,祝一凡脑中那台精密运转的“命运之轮”系统罕见地出现了几秒的卡顿。

  他捏着薄薄的纸张,指尖冰凉,仿佛握着的不是人事命令,而是一张通往遗忘之地的单程票。

  他几乎是冲进了郑铮的办公室,胸腔里翻涌着被愚弄的怒火:“老板!这玩笑开大了!破局之锚?您让我锚定在交警大队的马路牙子上?!这和去政法委那个凝固层有什么区别?这不还是发配边疆吗!”

  他想象中的漩涡战场,是刀光剑影的情报暗涌,是直面幽灵的核心网络,而非…指挥交通,这反差也太大了点。

  郑铮抬起眼皮,深邃的目光穿透袅袅烟雾,落在他身上,像秤砣一样压下了他躁动的质问。“急什么?”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锚点,不是让你去冲锋陷阵。天行路,自有它存在的分量。去,把稳办的尾巴收拾干净,然后报到。记住,多看,少说,步子要踩稳。”

  抗议如同泥牛入海,祝一凡满腔憋屈地回到了日渐冷清的稳办。空气里漂浮着机构消亡特有的尘埃与失落。在整理自己那堆积累了六年的文件山时,一份蒙尘的、边角蜷曲的报告滑落出来:《关于湖跺市花炮厂(改制方案)社会稳定风险评估(建议搁置)》。

  “湖跺花炮厂?”他皱眉,对这个早已消失在记忆角落的名字感到一丝陌生。改制搁置,意味着这份稳评报告也胎死腹中,成了历史的废纸。

  他随手翻开泛黄的纸页,一张硬质卡片突兀地掉了出来,砸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不合时宜的声响。

  一张银行卡。普通的蓝色卡面,没有任何标识。他下意识地将卡片翻转,一行用圆珠笔匆忙写下的六位数字,像一道隐秘的划痕,刻在背面的签名条旁。

  鬼使神差,也许是心中那股被放逐的怨气无处发泄,也许是对这诡异巧合的莫名警觉,祝一凡揣着卡,走向了最近的ATM。

  屏幕的光映亮他紧绷的侧脸,指尖带着莫名的微颤,逐一按下那六个数字。

  屏幕闪烁,跳出冰冷的余额数字:100,000.00元。

  十万!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这绝不是他的卡。谁会在一份早已被遗忘、被判定“搁置”的改制报告里,藏匿一笔不算小的巨款?

  2、

  “幽灵”在交警内部被锁定的寒意尚未散去,这凭空出现的“血酬”让祝一凡的神经再次绷紧到极致。他像一头被血腥味刺激的猎犬,悄然潜入了市局的档案深渊。系统权限被悄然调用,蛛丝马迹在数据流中被艰难串联。

  目标:花炮厂改制前的负责人:单明夫妇。结果:赫然撞入视野的,是两份冰冷的死亡证明。时间就在改制方案搁置后不久!档案记载:花炮厂爆炸,双双死亡。两份报告的结论都透着仓促的潦草,疑点重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压下,盖棺定论为:意外事故。终结的红色印章,如同凝固的血痂。

  寒意彻骨!暗流之下,是早已沉没的亡魂!祝一凡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抓起电话,拨通了郑铮的加密线路,声音因激动和惊悚而微微发颤:“老板!花炮厂!单明夫妇的死…绝对有问题!我在那份被搁置的改制报告里,发现了一张夹带的银行卡,十万块!这钱来得蹊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郑铮平稳的呼吸声传来。随即,那低沉而肃杀的声音响起,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非要你去交警不可了吗?”

  祝一凡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

  郑铮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历史的铁砧上:“花炮厂…在启动改制之前,是一起走私军火案件的溯源。这批军火价值十亿美金、足以武装一个营的重型军火,伪装成进口烟花原材料,在到达厂区的前一条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被当时的湖跺交警大队临检意外查获!”

  轰隆!祝一凡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军火走私!十亿美金!交警查获!

  “然而,”郑铮的声音冰冷如刀,“就在移交前夜,这批军火…如同人间蒸发!连同专案组初步掌握的关键证据链,消失得无影无踪!单明的花炮厂改制,就在这‘深潭’迷雾尚未散尽之时启动,紧接着,他和他的妻子就‘意外’身亡了…巧不巧?”

  电话线传递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祝一凡的眼前,仿佛清晰地浮现出档案室里那对“历史双生子”:那份被“深潭级”红戳封印的交警大队军火案评估报告,和旁边尘封的扫黑除恶档案。它们冰冷地并立着,散发着同源的腐朽气息。原来,那根连接它们的黑暗脐带,早已缠绕在花炮厂的废墟和单明夫妇的冤魂之上!

  “交警大队,既是当年军火案的发现者,也是最大悬案的亲历者,更是…可能的病灶所在!”郑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幽灵的路径也指向交警内部,花炮厂的亡魂与‘深潭’的迷雾缠绕不清…天行路,就是那漩涡的边缘入口!祝一凡,这,就是你作为‘破局之锚’要沉下去的地方!现在,告诉我,你接受吗?”

  祝一凡喉结滚动,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苦涩。他下意识地与脑海中的系统沟通:【更改去向?】

  系统冰冷的回应瞬间抵达:【定向锁定:“天行路交警大队”。状态:不可更改。任务等级:S。关联度:97.3%。】

  “…明白。”他最终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所有的愤怒、不甘、侥幸,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和系统的铁律彻底碾碎。大失所望?不,是坠入了一个远比想象更幽暗、更凶险的棋局中心。

  3、

  天行路。远离市局核心区的喧嚣,像一块被遗忘在城市肌理中的飞地。导航地图在这里显得犹豫不决,外卖App要么显示“超出配送范围”,要么干脆一片空白。唯一的地标,便是那座孤零零矗立的湖跺交警大队大楼。

  它的玻璃幕墙在惨白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棱角分明,棱线锐利。远远望去,不像执法机构,更像一块被精准切割、冰冷运转的巨大石英表,无情地计量着流逝的分秒。

  走进其中,时间如同被冻结在六年前祝一凡偶然踏足此地的那一刻。空气恒久地维持在冰冷的26度,中央空调的低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每一个警员的动作都像是用标尺丈量过:步伐的长度、频率,转身的角度,甚至脸上那公式化微笑的弧度,都精准到毫秒。他们交谈着,内容永远是路况、指标、流程,语调平和,节奏恒定,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循环播放。

  这里,就像是全世界都是NPC的终极实验场,一个高度秩序化的闭环宇宙。

  任何异质的闯入者,都显得格格不入。

  秩序中队长张明踱着那分毫不差的步子走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他停在祝一凡面前,手腕微动,杯沿便与桌沿形成了一个精确的30度夹角。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推了推杯壁,确保角度的完美。

  “兄弟,稀客啊。”张明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模板,“这算是…二次发配?”他环顾了一下这纤尘不染、秩序井然却又死气沉沉的空间,一丝凝固在恒温空气里的苦笑浮现:“友情提醒:交警系统,尤其是这湖跺大队,是咱市局出了名的‘磁场深坑’。”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叹息:“当年我也揣着一腔棱角进来,现在…”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是看透一切的麻木,“漩涡看着平静,吸力才最要命。无需外力,它会让你慢慢沉下去,适应这井底的每一寸规则,然后…你会错觉这井口就是整片天空。久了,连仰望的心思都没了,还谈什么出去?”

  “老张,至于这么玄乎?”祝一凡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玄乎?”张明呷了口咖啡,杯沿依旧保持着30度,“一盘好局,送到你手里,打得稀碎。”他的话语精准地戳中了祝一凡的痛处。

  这话不假。自从确认调令,祝一凡微信朋友圈的背景图,从象征活力与野心的炽烈橙色,一路褪色,最终沉沦为一片了无生趣的、接近死寂的暗灰。未来几年的画卷,似乎已被无情地钉死在这块名为“交警”的“世外桃源”画布上,笔触单调,色彩全无。

  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过侥幸:S级任务,或许几个月就见分晓?他还能重返市局的广阔天地?

  然而,当他在天行路这凝固的时空中行走,看着一张张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面孔,感受着那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将一切棱角和活力磨平的“磁场”,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

  命运停滞的齿轮,一旦重新咬合转动,碾过的,绝不会是原来的轨迹。

  S级与D-级之间的鸿沟,是鲜血、迷雾与无解悬案筑成的深渊。他就像游戏里一个微不足道的NPC,章节早已被人写好,无法快进,无法跳过。预设的人生剧本在现实的诡谲多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理想中的那个“我”,正加速远离,背影模糊。等待?等待只会让岁月这把无形的刻刀,更深地雕琢出妥协与平庸的痕迹。这规律冰冷如铁,一如当你不再是少年,迎风而立时最可能的下场,并非豪情万丈的挥洒,而是猝不及防地被自己溅起的泥点,狼狈地濡湿了鞋面。而旁边掠过的青春身影,却总能轻松地划出令人惊愕的、仿佛能无限接近天空的完美抛物线。

  玻璃幕墙外,模糊的街景流动。祝一凡倚在冰冷的窗沿,指尖无意识地在蒙尘的玻璃上划过。

  想起了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他脑中悄然划过:【环境适应度:-15%。精神活性:-22%。回溯之钥(冷却中)…】

  破局之锚,已沉入深潭。狩猎幽灵的征途,始于这片凝固的、遍布NPC的“石英表”内部。

  真正的风暴,正从时间的裂缝中,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