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天水情-《冰阳之歌》

  情缘首都,爱系天水。

  ——题记

  一、车间里的五线谱与调色盘

  北京南城的天山服装厂总飘着两股味道,一股是新布料的皂角香,另一股是缝纫机针头摩擦产生的温热金属气。三花第一次见到二刘时,他正蹲在车间角落,对着堆成小山的碎布头发呆。她抱着刚裁剪好的衬衫面料经过,听见铅笔在速写本上沙沙作响——这个山东大汉的手指不像握剪刀的,倒像捏画笔的,指节上还沾着洗不掉的靛蓝颜料。

  “刘师傅,碎布也能画出花来?”三花的天水口音裹着陇东高原的清亮,像山涧水撞在青石上。

  二刘猛地抬头,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墨点。他慌忙把速写本往身后藏,耳根红得像车间墙上挂着的安全生产锦旗:“瞎画呢,看这些布头儿颜色鲜,像极了俺老家黄河滩的野花。”

  三花踮脚瞥见纸上的图案:碎布头拼成的山坡上,黄河像条金带子绕着村落,岸边的向日葵正朝着虚构的太阳鞠躬。她忽然想起天水老家的麦积山,石窟里的菩萨衣袂上,也有这样流淌的线条。

  那年三花十九岁,刚从天水麦积区的山村里出来,行李箱里裹着母亲绣的牡丹肚兜,还有一把缠着红绸的月琴。二刘比她大五岁,东明县的黄河滩养大的孩子,帆布包里总装着颜料和画纸,休息时就蹲在厂门口画往来的人群。

  车间的流水线像条永不停歇的河。三花站在熨烫台前,蒸汽模糊了眼镜片,她却总能把衬衫的领口熨得像月牙儿。二刘在隔壁的裁剪组,大剪刀开合间,布料簌簌落下,他总说那些边角料是“大地的碎片”。有次三花加班到深夜,听见车间角落传来月琴声,指法生涩却执拗,像在跟命运讨说法。推开门才见二刘抱着她的琴,手指在弦上磕磕绊绊——他说看她总对着琴发呆,想试试这乐器是不是藏着她的心事。

  “俺们那儿的黄河,汛期时浪头能吞掉半条船。”二刘的铅笔在画纸上扫出波浪,“可退潮后,滩涂上能捡着透亮的贝壳,像老天爷撒的碎镜子。”

  三花把熨好的衬衫叠成方块:“天水的麦积山,下雨时石窟里会渗出泉水,顺着佛像的衣纹往下淌,当地人说那是菩萨在流泪。”她忽然哼起一段小调,是天水民歌《绣金匾》的调子,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山间的云雾。

  二刘的铅笔停在半空。他看着三花被蒸汽熏红的脸颊,忽然觉得车间里的白炽灯都成了多余的,她眼里的光比任何颜料都亮。

  二、月光下的月琴与画稿

  服装厂的宿舍在顶楼,夏天像蒸笼,冬天似冰窖。三花总在晚饭后搬个小马扎到天台,月琴往膝头一放,弦声就顺着晾衣绳爬满整个屋顶。二刘会揣着画本悄悄来,坐在水箱后面,借着月光把她的侧影描在纸上。

  “这弦咋总跑音?”三花捏着琴轴叹气。来北京前,村里的老艺人说月琴认主,离了故土就会闹脾气。

  二刘从背后递过块松香:“俺画油画时,颜料干了也会裂,得用松节油慢慢揉。”他笨手笨脚地帮她给琴轴上油,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像电流窜过,两人都猛地缩回手,天台的月光突然变得滚烫。

  三花教他唱《陇东小调》,他跟着哼,山东口音把婉转的调子唱得直来直去,倒有了种特别的憨气。二刘给她讲东明的黄河灯节,说正月十五时,河滩上会摆起千盏油灯,连成一条火龙,照得冰面都泛着金红。“等俺们攒够钱,就去黄河边看灯。”他说这话时,铅笔正在画纸上勾勒灯河,笔尖的墨汁晕开,像灯晕在夜色里摇晃。

  有天厂长查宿舍,在二刘的床板下翻出一摞画稿:全是三花的样子。熨衣服的三花,唱月琴的三花,蹲在食堂门口喂流浪猫的三花。最底下那张,画的是麦积山石窟,菩萨的衣袂间,藏着个弹月琴的姑娘。

  “你们俩,违反厂规了。”厂长把画稿拍在桌上,二刘却突然把三花护在身后:“俺们没干啥出格的事,就是想攒钱成亲。”三花的脸埋在他的衬衫后,闻到一股颜料混着肥皂的味道,像黄河滩的泥土裹着青草香。

  那晚之后,两人在车间里说话都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可眼神总在布料堆里偷偷碰面。二刘开始往画里加月琴,三花的琴曲里多了黄河的浪涛声。有次赶工做一批出口的童装,三花在衣领内侧绣了朵小小的牡丹,二刘就特意把裁剪线画成波浪形,像是牡丹在水里开。

  中秋那天,厂里发了月饼。二刘把自己的那盒掰成两半,豆沙馅的给三花——他记得她说过,天水的月饼里总裹着玫瑰酱。三花从饭盒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用省下的粮票换的核桃,剥得干干净净:“俺娘说,吃核桃能让人变聪明,你画画时就不费脑子了。”

  月光淌过天台的晾衣绳,把两人的影子拧成一股。二刘忽然说:“俺们厂要往天水设分厂了,俺申请去那边。”三花的月琴“铮”地响了一声,像有颗星落在了弦上。

  三、山水间的红绸与婚约

  去天水的火车走了两天两夜。二刘背着画夹,三花抱着月琴,两人的行李里还塞着块从北京带的红绸——是车间姐妹们凑钱买的,说结婚时能用。

  出了天水站,三花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那就是麦积山,像个麦垛子吧?”二刘的眼睛亮起来,铅笔在速写本上飞舞:“比俺画的好看一百倍,这山有骨头!”

  分厂设在城郊的工业园,二刘负责设计童装图案,三花成了车间的质检员。闲时二刘就背着画夹往山里跑,回来时画纸上总少不了麦积山的石窟、渭河的水,还有三花家老屋门口那棵歪脖子核桃树。三花的月琴也找到了新知音,傍晚的厂区里,弦声混着渭河水的流淌,像在诉说两个异乡人的牵挂。

  开春时,二刘请了三天假,跟着三花回了趟老家。山路蜿蜒,三花牵着他的手,像牵着个怕迷路的孩子。“俺爹脾气倔,你少说话多干活就行。”她嘱咐道。二刘把画夹抱得紧紧的,里面藏着幅画:黄河与渭河在远方交汇,水面上漂着朵并蒂莲。

  三花的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看二刘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块待雕琢的木料。直到晚饭时,二刘掏出那幅画,老人的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这河画得像那么回事,就是黄河水没这么清。”三花妈在灶间笑出了声,往二刘碗里添了块腊肉:“山东娃实在,俺家三花没看错人。”

  订婚那天,三花穿上母亲绣的牡丹肚兜,二刘把那块北京带来的红绸系在她的月琴上。村里的老艺人拉着板胡,三花唱了段《天水谣》,二刘跟着哼,山东口音里混进了陇东的调子。有人问二刘,为啥放着黄河的壮阔不待,偏要来这渭水边。他指着麦积山:“俺画了一辈子山水,才知最好的景致,是能装下两个人的地方。”

  婚礼在分厂的食堂办的。没有婚纱,三花穿的是自己缝制的红衬衫,领口熨得像月牙儿;二刘的西装是车间师傅们凑布票做的,胸前别着朵用红绸扎的纸花。厂长当证婚人,说这是“首都结的缘,天水成的家”。二刘给三花画了张肖像,背景是麦积山和黄河的交汇处,他在画框上刻了行字:山水为证,日月为媒。

  四、岁月里的琴声与色彩

  日子像渭河水,慢慢淌过三十个春秋。二刘成了厂里的总设计师,他的童装图案里总少不了月琴和石窟,有款“麦积娃娃”系列还得了全国奖。三花办起了职工合唱团,教姐妹们唱《陇东小调》,偶尔也会唱山东的《沂蒙山小调》,两种调子揉在一起,竟格外动听。

  儿子考上大学那年,带回来个北京姑娘。姑娘好奇地问起他们的故事,三花从樟木箱里翻出那把月琴,红绸依旧鲜亮。二刘打开积了灰的画夹,最上面那张还是当年在车间画的碎布头,只是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发毛。

  “你看这黄河的水,”二刘指着墙上的地图,东明和天水被两条蓝线连起来,“从山东流到甘肃,绕了多少弯,可终究是要汇入大海的。”三花拨了下琴弦,音准依旧,像她和他的日子,历经风雨却从未走调。

  去年秋天,老两口回了趟北京。天山服装厂早就改建成了文创园,车间变成了画廊,角落里的熨烫台还在,只是上面摆着的不再是衬衫,而是二刘的画作。有幅油画前总围着人,画的是月光下的天台,穿蓝布工装的姑娘抱着月琴,身后的青年正往画本上描着什么,天上的云像块蓬松的。

  画的名字叫《天水情》。下面有行小字:情缘首都,爱系天水。

  三花站在画前,忽然哼起当年的调子。二刘牵着她的手,像牵着那个刚从山东来的愣头青,又像牵着那个在车间里熨烫月光的天水姑娘。远处的长安街华灯初上,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北京的夜色,还是天水的月光。

  喜欢冰阳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