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归魂-《午夜当铺》

  火光在指尖跳动,像是一缕不肯安息的幽魂,在夜风中摇曳着最后的温度。我蹲在道观后院的青石板上,看着那张泛黄的画纸在火焰中蜷曲、焦黑,边缘如蝶翼般翻卷,最终化作一缕轻烟。可那烟雾并未散去,反而在半空中凝滞,缓缓聚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勾勒出一个人形。

  是她。

  那个穿旗袍的女人。

  她站在灰烬之上,乌发垂肩,唇色如血,旗袍的下摆无风自动,像是浸在深水中的水草。她的眼眸漆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却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一瞬间,我几乎能听见她骨骼在雾中摩擦的声响,听见她灵魂深处压抑了百年的怨恨如潮水般涌来。

  “陈默!”柳眠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急促。她冲到我面前,手中扬起三道朱砂符箓,口中念出我听不懂的咒语。那声音低沉而古老,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力量。

  符箓在空中燃烧,化作赤红的光网,将那黑雾笼罩。旗袍女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被滚烫的铁链灼烧,四肢扭曲挣扎,却无法挣脱。她的身影在光网中剧烈震颤,如同被钉在虚空中的蝴蝶,最终被强行压缩、收束,塞进一面古旧的铜镜之中。

  铜镜嗡鸣一声,镜面泛起血色涟漪,随即归于平静。

  我瘫坐在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低头看去,那根曾被画中女子缠绕、几乎腐烂的手指,此刻竟已恢复如初,皮肤光滑,毫无伤痕。可我知道,那痛楚不是幻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曾真实地啃噬过我的血肉。

  “她……是我被剥离的怨念。”柳眠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渗出一丝血迹。她抬手擦去,声音虚弱得几乎被夜风吞没,“百年前,我为镇此画,自剜心魂,将怨念封入画中,自己则以残魂守观。如今契破,怨念归位,我也该带她回去了。”

  我抬头看她,心头猛地一紧。月光下,她的身影竟有些透明,像是随时会随风消散的雾。

  “你要去哪?”我嗓音沙哑。

  “重返画中。”她轻笑,那笑容温柔得让人心碎,“画是牢,也是家。我本就不该活在这世间太久。如今画毁,契破,因果已了,我该带她回去,永镇于道观地窖——用我的魂,压她的恨。”

  我忽然明白,她从未真正活着。她只是执念的化身,是守画的灵,是百年前那个为镇邪而自我献祭的女子残存的一缕执念。她行走人间,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等待一个能破契的人——等我。

  “谢谢你。”我哽咽出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看着我,目光如水,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同样跪在画前、颤抖着签下名字的少女。

  “画已毁,契已破。”她轻声道,声音如风拂过古琴,“但记住——世间禁物无数,有些东西,不该被看见。”

  她转身,捧着铜镜走向地窖。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像是延伸进了地底深处。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道观门口,穿着素白道袍,发间别着一支木簪,笑得温婉如初春的柳。

  那时我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守观人。

  可现在我知道,她是画中人,是怨中魂,是百年来唯一一个不肯离去的守墓者。

  地窖的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嗒”声,像是锁住了某种不该存在的秘密。我站在原地,夜风拂过,带来一丝腐朽的香气,像是旧纸、朱砂,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我低头,发现脚边有一片焦黑的纸屑,上面残留着半行字迹:“契成之日,魂归之时。”

  我猛地抬头,想再喊她一声,却已听不见任何回应。

  地窖深处,寂静如渊。

  可就在我转身欲走时,铜镜的镜面忽然泛起一丝微光。那光极淡,像是月光落在水面上的倒影,可我分明看见——镜中,柳眠正缓缓转过身,朝我微笑。而她身后,那旗袍女子也站在那里,面容平静,不再狰狞。她们并肩而立,像是终于和解的姐妹,又像是本就一体的双生魂。

  镜光一闪,随即熄灭。

  我站在原地,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可这一次,我不再恐惧。我知道,她们终于归了魂,安了心。

  可我也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画未毁?多少契未破?多少怨魂在暗处低语,等待着下一个好奇的窥视者?

  我缓缓走出道观,回头望去,那座破旧的屋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门楣上挂着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告别,又像是警告。

  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有些东西,不该被看见。

  可若看见了,便再也无法装作看不见。

  我曾以为,毁掉那幅画,就能终结一切。可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恐怖,从来不是画中的鬼,而是人心深处那股无法遏制的“想知道”的欲望。

  是谁画了那幅画?是谁立了那道契?是谁,将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封进纸中百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根曾被怨念侵蚀的手指,此刻洁白如初。可我知道,那底下,或许已种下了某种看不见的印记——像是被诅咒的种子,静静等待着某一天,在某个寂静的夜里,悄然发芽。

  我走在回城的路上,夜雾渐浓,路边的树影拉长,像极了画中那些扭曲的枝桠。我路过一家旧书店,橱窗里摆着一幅泛黄的工笔画,画中女子穿着旗袍,背对观者,站在一扇门前。

  我脚步一顿。

  那扇门,和道观地窖的门,一模一样。

  我猛地移开视线,快步离开。可身后,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从画中传来,又像是从我心底升起。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结束。

  画可以烧,契可以破,魂可以归。

  可有些执念,早已在人间生根。

  而我,或许已成了下一个守契人。

  夜风拂过耳畔,我仿佛听见柳眠的声音,轻如呢喃:

  “记住——有些东西,不该被看见。”

  可若已看见,便只能背负。

  我抬头望向夜空,乌云散开,露出一轮惨白的月。

  像极了那面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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