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怪物之名-《敕乐歌》

  祭司婆婆枯瘦的手指并未离开敕乐的手腕,她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微微闭合,眉头越蹙越紧。

  石屋内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清香,与神像方向隐隐传来的、温暖而磅礴的圣火气息交织在一起。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力与困惑。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年轻人体内那股阴冷歹毒、如同附骨之疽般不断蚕食生机的蚀魂之力。这股力量极其诡异刁钻,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她尝试调动自己那并不算强大的神魂之力,如同引导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入敕乐的经脉,试图包裹、驱散那些阴寒的能量。她的力量温和而纯净,带着一丝来自神像圣火的祝福气息。

  过程缓慢而艰难。 如同用阳光去融化坚冰。

  一丝丝、一缕缕漆黑如墨的阴冷气息,在接触到她那温和的力量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圣火余晖时,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滋滋”声,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极其缓慢地消融、蒸发。

  但这消耗巨大。祭司婆婆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她能祛除的,仅仅是盘踞在敕乐经脉表层的、最活跃的那部分“阴沉之力”。

  而更深层、更核心、已然与敕乐残存神魂纠缠在一起的根毒性力量,她却无能为力——她的神魂强度,远不足以进行如此精细且危险的剥离,那需要的力量层次和对神魂的理解,远超她的能力范围。

  不知过了多久,祭司婆婆终于力竭,松开了手,疲惫地喘息着。

  敕乐体内那肆虐的阴寒之力似乎被稍稍压制了一些,不再那么疯狂地冲击他脆弱的心神。

  也就在这时,或许是那股最直接的痛苦被减轻,或许是圣火的气息带来了安宁,敕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完全是空茫和剧痛下的涣散,虽然依旧混沌、懵懂,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但却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清醒”的光亮——只是这清醒,被牢牢禁锢在了五岁稚童的水平。

  他呆呆地看着石屋简陋的顶棚,又转动眼珠,看向旁边喘着气的祭司婆婆。他的目光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感激,只有孩童般纯粹的好奇。他咂咂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啊……呀……”的无意义音节。

  他甚至试图抬起那只没怎么受伤的手,笨拙地伸向祭司婆婆花白的头发,似乎觉得那很新奇。

  祭司婆婆看着他的举动,眼中惋惜之色更浓。

  她轻轻避开他的手,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阴沉之力……祛除了一些,能醒过来,已是万幸。”

  “但这神魂之伤……老婆子无能为力。”

  “灵智蒙尘,识海封闭,如同被一把恶锁从内部锁死……能保住性命,像个孩子般活着,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那尊永恒燃烧的神像,默然不语。

  圣火能驱散邪祟,温暖肉身,却照不进那被强行封锁的识海深处。

  石屋内,只剩下敕乐睁着那双清澈却无比空洞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偶尔发出几声无人能懂的呓语。

  他活下来了,但那个曾经拥有不屈意志和过往记忆的少年,似乎真的迷失在了无尽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个脆弱懵懂的躯壳。

  ……

  阳光洒在村落中央的空地上,几只土狗懒洋洋地打着盹。

  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在一起,争抢着一个用兽皮和枯草粗糙缝制的蹴鞠,嬉笑叫闹声不绝于耳。

  敕乐也混在其中。

  他的身形比这些孩子高出不少,但行为和表情却与他们无异,甚至更加笨拙。他咧着嘴,露出毫无心机的笑容,眼睛紧紧盯着那翻滚的蹴鞠,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嘴里发出“嗬嗬”的兴奋叫声。

  一个虎头虎脑、被称为“虎子”的孩子是这群孩子的头儿,脚下技术最好,几次盘带就把球控制在自己脚下。

  敕乐凭着本能冲过去,伸手就去抓虎子怀里的蹴鞠。

  “嘿!”虎子灵巧地一转身,护住球,不满地推了敕乐一把,“你都是大人了!还跟我抢玩的!羞不羞!”他语气里带着孩子王特有的嫌弃。

  敕乐被推得一个趔趄,脸上兴奋的笑容僵住了,转而变成一种茫然的委屈。

  他听不懂“大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羞”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不高兴。他只是觉得那个圆滚滚的东西看起来很有趣,想摸一摸。他固执地又伸出手,指着蹴鞠,含糊道:“玩……玩……”

  旁边一个瘦小的孩子立刻帮腔,指着敕乐大声道:“虎子哥,别理他!阿爸阿妈都说他是个疯子!”

  “脑子坏掉的!听不懂人话!”

  “疯子……”敕乐听到了这个词,他停止动作,困惑地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这个词他好像听过好几次了,是什么意思?是好玩的意思吗?还是像“大鸟”一样的东西?

  虎子见敕乐还不走,反而学他说话,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顿时恼了。

  “叫你抢!疯子!”

  他一边骂着,一边用力一拳打在敕乐的胳膊上,想给他点教训。

  孩子打架,本没什么力气。

  但敕乐虽心智如孩童,塑骨五层的肉身根基却在。

  那看似寻常的胳膊,肌肉纤维却紧密如钢丝盘结,骨骼坚硬似铁!

  虎子这含怒一拳打上去,非但没打动敕乐分毫,反而如同砸在了一块裹着厚牛皮的生铁上!

  “嗷——!” 一声痛呼猛地从虎子嘴里爆发出来!他猛地缩回手,只见自己的小拳头已经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指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打过这么“硬”的人!

  剧痛和极大的惊吓瞬间袭来,虎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敕乐,声音充满了恐惧和委屈,尖声哭喊道: “怪物!你是怪物!疯子!怪物!”

  其他孩子也被这变故吓呆了,看着虎子红肿的手,又看看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敕乐,纷纷惊恐地后退,跟着喊了起来:“怪物!快跑啊!疯子怪物打人啦!”

  叫声引来了不远处大人的注意。几个正在忙碌的妇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皱眉望了过来。

  有人看到了虎子红肿的手和大哭的样子,又看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敕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敕乐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看着四散跑开、对他指指点点的孩子们,听着那些充满恐惧和排斥的词汇——“疯子”、“怪物”。他模糊地感觉到,那些不是好话。

  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排斥的委屈和本能的无措涌上心头,让他那张刚刚还洋溢着简单快乐的脸,慢慢垮了下来,只剩下茫然的灰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为什么轻轻碰一下,那个孩子就哭了,还那么疼。

  与恐惧,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横亘在了他与这个村落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