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李代桃僵-《山河风雨情》

  夏末午后,残暑犹似卸不下的重纱,慵懒地笼罩着黎县。

  云锦布庄后院的雅致厢房里,窗扉半开,几缕褪去炽烈的光线斜斜透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疏影。

  空气里的燥热略减,却平添了几分难以驱散的倦意。墙角那盆茉莉早已过了盛期,叶片微蜷,只在风过窗棂时,才逸出一缕残香,凉而淡薄。

  陆明兰独坐窗边。

  ——不,此刻唯有她自家知晓,她是崔无媚,伏龙教朱雀堂火凤凰座下最锋锐的一枚毒刺!

  以“陆明兰”这副描画精心的面容,她被少教主棠宁亲手布置在慕容冲身畔,静待时机。

  窗隙漏入的微光描摹着她侧脸的轮廓。

  那双惯作低垂、惹人怜惜的睫,此刻微微扬起,秀美的下颌绷出凛冽的弧度,所有伪装的柔婉褪尽,显出一种内敛而锋锐的骨相。

  这张清丽脸上,再寻不见半分平日的怯弱。眸深如潭,底里却似有幽焰无声灼燃。

  一枚羊脂玉佩静卧她掌心,玉质温润,云纹环抱一只振翅白鸽——这是慕白昔日情浓时所赠的信物。

  崔无媚指腹轻抚那冰冷刻痕,眼前浮起的却是慕白那张邪魅却无情的脸,她亲眼目睹他为了一个叫刘娥的女子,将钢刀刺入同门铁鹰心口时,那双冷如寒潭的眼。

  “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朱唇微启,低语如毒蛇吐信,字字浸透冰寒恨意,“你始乱终弃,又为一个刘娥,不惜同门相残……慕白,你命该绝矣。”

  五指猝收,纤指关节因发力而透出青白,一股阴寒内劲自丹田涌出,无声无息灌入掌心。

  “喀……”

  细微脆响,似冰面绽裂。

  坚硬的羊脂白玉在她掌中寸寸碎裂,转瞬化作一撮细腻冰冷的齑粉,如同被碾碎的寒霜。

  她缓缓松指,玉粉自指缝簌簌而落,在光斑中扬起一缕细微尘烟。

  她失神望着那飘散的粉末,心头掠过一阵空茫钝痛,旋即被更汹涌的恨意吞没。

  恰在此时,一道清朗悦耳、带着三分懒散笑意的声音穿透凝滞的空气,自前院传来:“我回来了!”

  崔无媚心头骤紧,所有属于“崔无媚”的狠戾与算计如潮水疾退,“陆明兰”的柔弱与楚楚可怜瞬息覆上脸庞。

  她迅疾抬眼,透过半掩窗棂,望见那熟悉身影步入后院。

  慕容冲一身月白轻衫,步履从容,眉宇间自带几分洒脱不羁,唇角噙着懒洋洋的笑意,折扇轻摇,衣袂飘动,风流倜傥,浑若天成。

  她深吸一气,将最后一缕杀手戾气敛入眼底最深之处,换上一副泫然欲泣、全般依赖的神情,如受惊雀儿般疾步迎出,带着一阵香风,毫不犹豫投入慕容冲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腰身。

  “慕大哥!”语音哽咽,恰到好处地掺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明兰……明兰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肩头微颤,一副惊魂未定的可怜模样。

  慕容冲被她扑得微怔,随即习惯性地伸手,在她背上轻拍两下,聊作安抚。

  他低头看她乌黑发顶,温言道:“好了,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身子可好些了?”

  陆明兰在他怀中轻点头,声音闷闷,委屈无限:“好……好些了。只是慕大哥不在的这些日子,明兰总睡不安稳,时常惊醒,心里……怕得紧。”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望向慕容冲。

  “白霜白露这两个丫头呢?还有阿福,他们怎不在你身边照应?”慕容冲环顾四周问道。

  陆明兰眼中疾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旋即化为更深落寞,轻轻摇首:“他们……他们的事,从不告诉明兰。许是……仍把明兰当做外人。”

  她垂落眼睫,长睫在白皙脸颊投下两弯阴影,格外脆弱。

  “莫要多想。”慕容冲温言宽慰,拍了拍陆明兰的肩。

  “如今大仇未报,家破人亡,明兰已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声调凄楚,紧紧抓住慕容冲衣袖,宛若抓住救命浮木,“若非慕大哥好心收留,明兰真不知……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慕大哥的大恩,明兰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她仰着脸,眼中水光盈盈,盛满全然依赖与感激。

  慕容冲见她这般情状,心底那点天生的怜香惜玉之情被勾起,语气更柔几分:“安心住下便是,把这里当做自己家。我自会如兄长一般,护你周全。”

  “兄长?”陆明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用力摇头,带着倔强和不易察觉的试探,“不!慕大哥已有柳音音姑娘那样的好妹妹,明兰……明兰不愿再做你的妹妹。”

  她目光灼灼望他,带着少女独有的、混合仰慕与渴望的炽热。

  “柳音音”三字入耳,如石投静水。

  慕容冲唇边那抹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倏然一滞,似被无形寒风吹冻。原本轻抚她肩背的手,动作亦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那双总是蕴着三分风流、七分散漫的眸子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终化为一潭更深、更难窥测的幽暗。

  然而这异样仅如电光石火,刹那无踪。

  下一刻,他俊朗眉宇重新舒展,那抹笑意再度浮现,甚至比方才更显慵懒从容,仿佛方才凝滞从未发生。

  手中玉骨折扇“唰”地一声轻巧展开,带起一缕微风,恰到好处隔开些许两人过近的距离,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呵,”他轻笑一声,嗓音依旧温和,却隐隐覆上一层不易察觉的疏离薄纱,如隔雾看花,“音音是音音,你是你。她性子温婉中带倔,你却……”

  目光在陆明兰那张泫然欲泣、又隐含炽热的俏脸略一流转,折扇轻摇,语气带着几分兄长对小妹的调侃,又似有风流公子惯有的暧昧,“惹人怜惜。何必总与她相比?做你自家便好。”

  这番话,表面开解宽慰,甚至带一丝若有似无的撩拨,却巧妙地将“兄长”之位再次推回,更将柳音音轻轻置于一个似乎关系已定的所在,无形中划下界限。

  “哼!好个不愿做妹妹!那你想做什么?”

  一声清脆娇叱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打破院中微妙气氛。

  白霜、白露和阿福三人正从月洞门外走来。

  白霜一身淡青衣裙,气质温婉,阿福沉稳如磐石,见到慕容冲,脸上皆露由衷欣喜,齐齐躬身行礼:“公子,您回来了。”

  唯有白露,一身俏丽鹅黄衫子,俏脸含霜,杏眼圆睁,正死死盯住陆明兰,眼神如淬冰小刀。

  她撇着嘴,声音脆生生砸过来:“我们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搅扰了二位的好兴致!”

  慕容冲见到他们,眉梢微扬,不动声色地将怀中柔若无骨的陆明兰轻轻推离。

  手腕一翻,那柄玉骨折扇已收起,不轻不重地在白露光洁额角敲了一记,唇边笑意慵懒依旧:“几日不见,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本事倒是半点没落下。”

  白露捂着额头,小嘴撅得更高:“奴婢自然比不上某些人,专拣那酥软入骨的话说,软语温存,哄得人团团转!”

  “露儿!”白霜赶忙上前,轻扯妹妹衣袖,秀眉微蹙,示意她适可而止。

  慕容冲今日心情似乎颇佳,并不计较白露顶撞,朗声一笑,如清风拂过:“好了,一路风尘,且去备水,本公子要好好洗洗这身尘土。”又转向陆明兰,语气恢复温和却疏离,“你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

  陆明兰眼底疾掠过一丝不甘,但面上依旧温顺垂眼,福了一福,低声道:“是,慕大哥。”

  转身离去时,背影在炽烈阳光下,竟透着一股难言孤寂与幽怨。

  氤氲水汽在宽敞净房内弥漫,携着上等沉水香的清雅气息。

  巨大柏木浴桶中,慕容冲闭目靠坐,温热水流包裹身躯,洗去一路风尘。

  水珠顺他线条流畅的肩背滑落,烛光下,肌理匀称的身躯透着一股慵懒与力量奇异交织的、极具侵攻性的美感。

  水汽朦胧他面容,却更清晰衬出那副骨相天生优越——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颌线清晰利落,宛如刀削斧凿。

  几缕湿发贴饱满额角与颈侧,平添几分不羁野性,与平日折扇轻摇的风流蕴藉判若两人,沉静外表下蛰伏着令人心悸的张力。

  白霜手持柔软棉巾,动作轻柔为他擦拭肩背,目光温顺如水,却不敢在那片充满力量感的肌理上过多停留。

  白露则捧一套熨烫妥帖的干净素锦长袍侍立一旁,小嘴依旧微撅,目光却不自主被水中那充满力量感的身影吸引,随即又飞快垂落眼帘,脸颊微热。

  阿福如门神守在外间,身形笔直,凝神戒备任何风吹草动。

  “公子此次回来,气色精神都好了许多,似乎……心情也不错?”白霜一边擦拭,一边柔声细语试探,声音温润如玉珠落水。

  慕容冲睁眼,眸中带着一丝慵懒笑意,水珠顺他棱角分明下颌滴落:“嗯,此行虽奔波,但总算不负所托,了却一桩大事,心情自然松快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屏风旁那气呼呼的小身影,戏谑道,“不过嘛,本公子瞧着有些人,似乎心情不太美妙?”

  白露被他看得脸颊微红,猛地转身,只留一个气鼓鼓背影:“哼!”

  慕容冲低笑出声,撩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四溅:“哟,本公子这才刚回来,倒不知哪里惹恼了你这丫头?莫不是因为……陆明兰?”

  “妹妹!”白霜再次出声制止,语气带着无奈担忧。

  “姐姐你别拦我!”白露猛地转身,眼圈竟有些发红,委屈怨气一股脑冲出,“本来就是!公子明明知道那陆明兰来历不明,身份可疑,偏偏还对她……对她那样!公子风流倜傥,招惹的女子还少吗?谁知她们安的什么心!那个陆明兰,更是深藏不露,她哪里是什么弱质孤女?她的本事分明比我和姐姐还要厉害几分!”

  此言一出,屏风外阿福身影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

  “哦?”慕容冲眉梢微挑,唇边那抹慵懒笑意非但未敛,反而漾得更深,似听到极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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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眸色幽深迷离,却添几分玩味,指尖随意拨弄身周水波,荡开圈圈慵懒涟漪。

  “露儿,”他拖长调子,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你说她‘比你和姐姐都要厉害’?这话……倒新鲜。来,仔细说说看?”

  白露闻言,杏眼圆睁,声音带着七分委屈、三分不忿,脆生生道:“姐姐,你瞧!公子他……他根本不信我的话!”

  “公子,妹妹所言非虚。”白霜接过话头,声音沉稳许多,带着回忆,“前几天傍晚,我和妹妹在城西郊外探查伏龙教踪迹,意外撞见陆姑娘。她当时行迹匆匆,神色警惕,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该有情状。我们心中起疑,便打算悄悄跟上去看个究竟。不料刚靠近些,她便似有所觉,立刻施展身法,仓惶向仙台镇方向逃去。”

  白露接口,语速快而清晰:“我们自然紧追不舍!她轻功身法颇为诡异,速度极快。我和姐姐追到仙台镇西头附近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最终还是被她借着地形逃脱。”

  “你们确定所见之人就是陆明兰?”慕容冲唇边那抹惯常的、仿佛刻在脸上的慵懒笑意,如被风吹散的薄雾,悄无声息淡去。

  “彼时距之尚远,天色又已昏沉,视物不甚明晰。然观其身形体态,确与陆姑娘颇为相似。”白霜略作沉吟,神色凝重,言辞间亦透着几分审慎。

  氤氲水汽中,他微微侧首,那双总是蕴着三分风流的眸子,此刻褪去惯常散漫,深邃如暗夜寒潭,一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凝重气息悄然弥漫。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白露声音带着一丝后怕颤抖,“我们追丢陆明兰,心中懊恼,又兼夜色已深,便想到前面那座废弃土地庙里暂时歇息再做打算。可等我们走入庙内……”

  她声音顿住,仿佛又看到那晚可怖景象,脸色微微发白。

  白霜擦拭动作停下,替白露说下去,声音也带着凝重:“庙内一片狼藉,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我们定睛一看,看到……看到的是七具尸体!死状各异,有的被利刃封喉,有的则被重手法震碎心脉。而在那破败的神龛柱子下,我们还发现了昏迷不醒、被粗绳紧紧捆缚着的……柳音音姑娘!”

  “音音?她如何了?有无受伤?现在何处?”慕容冲原本靠在桶壁上的身体骤然一僵,猛地自水中坐直,带起一片哗啦水花。

  惊怒与急切在他深邃眼眸中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两道寒星般锐利紧迫的目光,如实质般穿透水汽,紧紧锁住白霜白露。

  白霜连忙道:“公子莫急!柳姑娘当时只是昏迷过去,并无受伤。我们将她救下,后来李岐公子和杨红瑛姑娘也寻到那里,柳姑娘已被他们带回县衙安置了。默谦公子医术精湛,悉心照料,公子大可放心。”

  慕容冲紧绷身躯这才微微松弛,水波荡漾,映出他眼中暗藏的惊涛骇浪。

  他的声音不复之前清朗慵懒,而是低沉下去,清晰沉重:“从头到尾,说与我听。”

  白霜白露不敢怠慢,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夜土地庙所见所闻,以及众人推测决定,都详细复述一遍。

  白露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将那枚非金非铁、猛禽狰狞的令牌递给慕容冲。

  慕容冲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那狰狞猛禽仿佛带着噬人凶戾。

  他修长手指缓缓摩挲令牌边缘,眉头越锁越紧,原本沐浴带来的松弛感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凝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低声自语,声音沉郁,“音音向来温婉纯善,与世无争,何至于卷入这等血腥杀局?若非因我之故……”他猛地攥紧手中令牌,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自责,“她不过是……受我牵连罢了。”

  “那是何人要与公子为敌?”屏风外阿福沉声发问,声音里带着铁石般的凝重,“此事又与伏龙教有何牵连?那令牌……”

  慕容缓缓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令牌上那狰狞猛禽,仿佛要从中窥破天机:“不知。敌暗我明,千头万绪……只是这令牌,是否是伏龙教所有,还需查证。这些人为何要绑音音?他们的死是自相残杀?是内讧?还是……另有所图?”

  “可惜事发时我们都不在现场。”白霜眉头微皱,叹息道,“柳姑娘虽在现场,却又是昏迷不醒毫不知情。”

  慕容冲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氤氲水汽如轻纱浮动,将他俊逸面容笼罩得有些朦胧。

  他缓缓重新靠回光滑柏木桶壁,姿态看似恢复慵懒,但那双深邃眼眸却已沉淀下来,再无半分闲适,只余深不见底的凝重。

  水珠顺他线条分明颈侧滑落,没入水中,带起细微涟漪很快归于平静,如他此刻强行压下的表面波澜。

  “哼!”白露忍不住又哼一声,小脸上满是怨怼,“我们在这边为公子担心受怕,为柳姑娘提心吊胆,六神无主。公子倒好,跑到那什么秀水山庄,跟那个沈玉蘅逍遥快活,一待就是半个月!音讯全无,连个口信也不曾捎回来!害得我们……”她说不下去,眼圈又红起来。

  净房内沉水香的清雅与柏木的微涩交织,烛火透过水雾,将光线晕染得朦胧柔和。

  慕容冲靠在宽大浴桶中,温热水流漫过他线条流畅的肩臂。

  他抬起头,看向兀自气鼓鼓的白露,眸中那片刻前因提及伏龙令与柳音音而凝聚的冰寒已然褪去,换上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似有无奈,又似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自嘲,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弧度:“露儿,难道在你眼中,本公子便是那等只知风花雪月、寻花问柳的浪荡子么?”

  白露别开脸,樱唇撅得更高,声音闷闷从齿缝挤出:“露儿可不敢这么说……是公子自己行止风流,由不得人不这般想!”

  她纤白手指无意识绞着衣带,显是仍耿耿于怀。

  “妹妹!”白霜再次低声轻斥,秀眉微蹙,伸手轻拉白露一下,转而向慕容冲投去歉然又担忧一瞥。

  她心思更为细腻,已隐约察觉公子并非表面那般轻松。

  慕容冲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深吸一气,氤氲水汽模糊他俊美无俦轮廓,却让那双此刻格外清亮的眸子显得越发深邃。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絮语,却又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其实,我抵达秀水山庄的翌日,便已离开。”

  “啊?”白霜白露同时掩口,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两双明媚眼眸瞬间睁大,写满难以置信。

  连屏风外如铁塔肃立的阿福,身形亦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侧耳凝神的气息越发沉凝。

  “而且,”慕容冲目光缓缓扫过三人震惊面庞,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玩味,一字一句清晰吐出石破天惊的下文:“那女子,根本不是什么沈玉蘅。”

  “不是沈玉蘅?那她是谁?”白露失声重复,与姐姐交换一个惊疑不定眼神。

  阿福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灵雀。”慕容冲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观察着他们反应。

  “灵雀?”白露惊得几乎要从原地跳起,声音陡然拔高,又猛意识到什么般压下去,成了气音,“她不是应该在皇宫大内,随侍御前吗?她怎会在此地?还……还冒充沈家小姐与公子您……”

  她一连串疑问如珠玉乱迸,满是错愕不解。

  “是啊,公子,这究竟是何缘由?”阿福沉厚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眉头紧锁,仿佛能拧出水来。

  慕容冲微微颔首,身体稍稍前倾,带起些许水声。

  周遭水汽似乎都因他接下来的话语而凝滞。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深渊暗流,冰冷湍急:“此事,关乎朝廷机密,牵连甚广。你们需谨记,今日之所闻,出我之口,入你等之耳,绝不可泄露半分痕迹。”

  他略作停顿,烛火在他深邃眼中跳跃,确保三人心神已全然系于他一身,方才缓缓揭开惊天迷局:“这一切,皆是圣意布局。赈灾队伍人间蒸发,绝非寻常。更棘手的是,灵雀的祖父,‘鹰眼’老爷子,奉密旨暗查此案,竟也在黎县地界失去了音讯!局势之诡谲,远超想象。”

  白霜白露屏住呼吸,俏脸上血色微褪,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凝重。

  阿福的身影在屏风后如同一尊绷紧的石雕。

  “灵雀此番秘密离京,一为奉旨彻查赈灾队伍与她祖父的下落;其二,便是肩负向我传递密旨的重任。”慕容冲目光扫过三人,继续道,“彼时,灵雀已得暗影阁密报,我的身份及行踪已被伏龙教及其幕后黑手死死盯住,步步杀机。”

  “于是,她便设下此局。”慕容冲指尖轻叩桶沿,发出细微轻响,“易容改妆,冒充那秀水山庄的千金沈玉蘅,在城中‘如意楼’与我演了一出‘狭路相逢’。她故作骄纵,肆意挑衅,我亦看出端倪,便顺水推舟,扮作那斗气争胜的纨绔,与她立下赌约。我佯装不敌,她便‘赢’得了让我前往秀水山庄,‘相伴’半月且不得外出的彩头。”

  “原来……公子竟是深入虎穴,以身作饵!”白霜长长吁出一口气,胸中块垒稍去,眼中担忧渐化为恍然与深深敬佩。

  “待我入了那秀水山庄,才知那看似避世的庄园,实则是皇上早年布下的一处秘桩!”慕容冲声音转冷,带着一丝锐利,“当夜,灵雀引我至绣楼。甫一入门,便觉异样——屋内竟还藏着第三人!气息收敛得极好,深浅难测。”

  白霜白露不自觉地靠拢了些,手心为对方捏了一把汗。

  屏风后的阿福,气息沉缓如磐石,但按剑的手势已转为随时可暴起出击的姿态。

  “敌暗我明,时机微妙。”慕容冲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似嘲弄,又似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我与灵雀只需交换一个眼神,便已心照不宣。旋即,我们便假意缠绵,演了一出旖旎戏码,继而相拥假寐,呼吸匀长,状似酣眠。那隐匿之人果然按捺不住,悄然现身……竟是个身手利落的窃贼!目标明确,直取我随身那枚蟠龙玉佩!得手后,便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窗遁走,融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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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牵!”白霜与白露异口同声,低呼出这个名字。

  “陆牵?”慕容冲眼中适时闪过一丝疑惑。

  “公子有所不知,”白霜连忙解释,“此人是潭花村的一个闲汉,与柳音音姑娘算是乡邻,素日里游手好闲,专行些鸡鸣狗盗之事。未曾想,阴差阳错,竟成了我等追寻公子下落的线索。”

  白露撇撇嘴,接口道,语气里满是嫌弃:“可不就是他了!若不是他偷了公子的玉佩,又蠢得拿去市集上销赃,恰好被我和姐姐撞见,我们还不知要像无头苍蝇般找到几时!说来,还真‘多谢’这贼子!”

  “正是如此。”白霜点头,随即眼中又浮起一丝后怕与不解,“只是公子,既已察觉危机,为何不设法传递消息出来?这半月,我等寻遍黎县不见公子踪迹,只恐……只恐公子已遭不测,日夜忧心如焚。”

  “事发突然,时机稍纵即逝,不容耽搁,更不宜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行踪的痕迹。”慕容冲看着她们犹带忧色的脸庞,语气温和下来,带着安抚之意,“况且,这出戏,知情人越少,才演得越逼真,方能骗过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他轻叹一声,充满怜惜之意,“让你们担惊受怕,受委屈了。”

  “那后来呢?”阿福沉声追问,他更关心后续应对与公子安危。

  慕容冲神色一正,继续道:“那贼人离去后,灵雀即刻将真正密旨交予我。旨意言明:皇上已洞察,伏龙教与其朝中党羽,正对我‘慕冲’之身份乃至靖王慕容冲之行踪起疑!为破此局,圣上定下‘移花接木’之策,一面放出风声,称靖王慕容冲已自北疆返京;一面命我即刻秘密返京!”

  “我当夜便经由山庄密道悄然离开,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敢有半分延误!”慕容冲声音染上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更有一股凛然肃杀之气,“抵达京师,我即刻入宫面圣。于朝会之上,众目睽睽之中,将精心炼制的‘雪魄香丹’敬献御前!此丹一出,天下皆知靖王慕容冲正在京中!而远在秀水山庄陪伴‘沈玉蘅’的慕冲,自然与靖王府再无瓜葛。此乃‘李代桃僵’之计!”

  “皇上圣明!公子英睿!”白霜、白露与屏风后的阿福闻言,眼中俱是爆发出惊人光彩,压低声音齐道。

  此计环环相扣,虚实相生,堪称绝妙,令他们对天威莫测与公子机变叹服不已。

  “此外,”慕容冲声音愈发沉凝,带着千钧重担,“皇上心系黎民,深知伏龙不除,赈济难通。他排除万难,再度筹措了数目庞大的粮秣物资,并调拨一队精锐禁军,交由我全权指挥。皇命如山:无论前途多少凶险,务必摆脱一切追踪,将此批救命粮饷,安然、隐秘地送达黎县!”

  “黎县百姓有救了!苍天有眼!陛下仁德!”白霜双手合十,激动得语声微颤,眼中隐有泪光。

  白露与阿福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振奋与如释重负之色。

  笼罩在黎县上空的沉沉阴霾,仿佛终于被这道来自京城的皇命劈开了一道缝隙,泄下希望的天光。

  “那公子,”白露好奇问道,眼中充满了敬佩,“您是如何将那大批的粮食物资,还有禁卫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黎县的?这一路上,伏龙教的眼线定然如同跗骨之蛆!”

  “镖局。”慕容冲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略带狡黠的笑意,恢复了那份风流公子的从容,“我找的是京城里牌子最硬、路子最广的‘福威镖局’。”

  “福威镖局?”三人皆是一愣。

  “不错。”慕容冲拿起搭在桶沿的布巾,擦拭臂上水珠,“我将赈灾粮食分批次伪装成普通商货,混入福威镖局数支北上的庞大商队之中。那队精锐禁卫,则化整为零,或扮作镖师,或扮作商队护卫,或扮作脚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队伍。我本人则轻装简从,快马在前,一路留心观察,扫除可能的障碍。福威镖局信誉卓着,商队往来频繁,南来北往本是常事,最不易引人注目。我们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终于在今日,将最后一批‘货物’,安全运抵了黎县县衙的仓库!”

  “公子好智谋!化险为夷,瞒天过海!”阿福由衷赞叹,眼中满是钦佩。

  “原来是这样!”白露拍手笑道,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笑容,之前的怨气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欢喜和一丝羞赧,“是露儿糊涂,错怪公子了!露儿目光短浅,只看到表面,不知公子身处漩涡,步步惊心。请公子责罚!”

  她说着,便要屈膝行礼。

  慕容冲虚虚一抬手,止住她动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纵容:“罢了。只盼你下次,对本公子多存几分信任便好。”

  “露儿信不信公子倒不打紧,”白霜心思更为细腻,眉宇间浮起一层忧色,看向慕容冲,“只是……看柳姑娘这些时日失魂落魄、形容憔悴的模样,此番对公子的误会,怕是深如海了。”

  “音音她……”慕容冲唇边笑意倏然凝固,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入他看似洒脱的心房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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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淡,仿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旁人,“她……或许从未真正信过我。”

  他顿了顿,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吐出几个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字,“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她去吧。”

  “公子,柳姑娘她其实……”白霜不忍,还想为柳音音分辩几句。

  “姐姐你好生糊涂!”白露打断她,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急切,“那柳音音都要和钟昊天订亲了,她与公子之间还能有什么?公子的事与她何干?”

  她转向慕容冲,语速飞快,“再说,公子此番布局,涉及皇家机密,关乎黎县灾民性命,关乎朝堂大局!其中的凶险与不得已,又岂是能与外人道的?公子便是想与柳姑娘解释,又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露儿所言……不无道理。”阿福沉声附和,他更看重的是大局安危,“公子身份特殊,一举一动牵涉甚广。儿女私情,当以大局为重。”

  白霜看了看神情复杂的慕容冲,又看了看一脸理所当然的白露和阿福,最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是……只是看柳姑娘她因为公子,形容憔悴,劳心伤神,心中不忍,竟一时忘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窍。是我思虑不周了。”

  “好了,”慕容冲声音里透出浓浓倦意,挥了挥手,水珠顺他精壮手臂滑落,“奔波数日,乏得很了。你们且下去吧。”

  “是,公子。”三人应声。白霜担忧地看了慕容冲一眼,白露还想说什么,被白霜轻轻拉住。

  阿福无声行了一礼,三人悄然退出厢房,轻轻带上房门。

  门扉合拢,隔绝外界声响。

  净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温水偶尔晃动的轻响。

  慕容冲靠在光滑微凉的柏木桶壁上,缓缓闭上眼。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模糊不了骤然袭上心头的怅惘。

  柳音音……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圈涟漪。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秀美绝伦的脸庞——哀怨的、忧伤的、强作欢颜的、泪光盈盈的……每一次相见,那双清澈眼眸深处,都盛满了欲说还休的痛楚和无声质问。

  她像一株在风雨中飘摇的幽兰,脆弱又倔强,将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愫深藏,却总在不经意间泄露出来,刺痛他的心。

  “唉……”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间,带着深深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怅然,“世事如棋,身不由己。有缘无分,何必强求?”

  他睁开眼,望着净房顶梁上模糊的雕花阴影,仿佛透过那层叠木纹,看到了更远也更无望的虚空。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庭院树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烛火依旧在孤独燃烧,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氤氲水汽弥漫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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