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权阉垂涎,李师身死!-《长安多丽人》

  刘绰话音未落,殿内已是一片低语。

  未等她继续阐述,一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便颤巍巍地出列,正是以守成持重着称的郑珣瑜。

  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不满:“陛下!明慧郡主此言,实乃纸上谈兵,误国之言!”

  他先向御座躬身,随即转向刘绰,目光锐利:“海路?说得轻巧!郡主终究太过年轻,茫茫大海,风涛险恶,变幻莫测!自古多少舟船倾覆,葬身鱼腹,血本无归!岂是郡主一句‘浩渺’便能轻描淡写带过的?此非陆路漕运,有驿站可依,有关隘可守!将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利,寄托于虚无缥缈、凶险万分的海路,岂非儿戏?!”

  又一位官员出列附和,乃是户部郎中卢照珩,他出身范阳卢氏,是郑珣瑜的得意门生。

  他眉头紧锁,算计着其中的风险:“陛下,郑相所言极是。开拓海贸,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建造能远航之巨舰,招募熟悉海路之舵手水手,沿途需设立补给港口,还需强大的水师护航以防海盗劫掠……此间耗费,堪称巨万!如今国库空虚,新政处处需用钱,哪来这许多银钱投入此等未卜之事?若投入巨大却收益寥寥,甚至血本无归,岂非雪上加霜?此策太过草率!”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御史言官也迫不及待地开口,言辞激烈:“陛下!我大唐威仪,在于陆上煌煌武功,在于礼乐文章。如今朝廷正全力应对河朔、淮西等心腹之患,内部新政未稳,岂能再分心于茫茫海外?且与那些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化外蛮夷频繁交易,谁知会引入何等祸患奇疾?若其借商贸之名,行窥探我沿海虚实之实,又当如何?郡主年轻,富于想象,然军国大事,岂能如坊间奇谈,仅凭一时臆想?”

  “是啊,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闻言,群臣赞同不已。

  “国之财用,在于盐铁,在于粮帛,在于稳定的赋税!”

  “若想充盈国库,应着眼于整顿现有漕运、盐政,肃清吏治,方是正途。舍近求远,弃稳求险,非谋国之道!”

  “臣等恳请陛下,慎之再慎!”

  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核心观点无非是:风险巨大、投入过高、得不偿失、偏离重农抑商、重陆轻海的治国根本。

  而刘绰的想法过于理想化,缺乏老成持重的考量,近乎天真冒进。

  自然也有人单纯不喜欢革新派,就把对革新派的怒火全部发到了刘绰头上。

  反对的声浪在殿中回荡,此时兼任度支盐铁使的杜佑和回京不久的李吉甫站在了刘绰这边。

  那封瀚海策在呈递中书门下前,李吉甫就看过。

  虽说行文的是李德裕,但他对自己儿媳的见识和能力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对陆地水文颇有研究,岭南诸地的海贸也颇有规模,却他从未想过要去征服大海。

  当即便道:“诸位说得都有理,但怎知刘郎中就没想到这些?何不听完瀚海策全文再来说话?”

  杜佑也笑着道:“陛下,郑相这几日生病,尚未看过刘郎中的瀚海策,不如让她详细说来,也好让诸位同僚听个分明!”

  御座上的皇帝抬了抬手。

  “陛下,”刘绰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清晰坚定,“开拓海贸,非一时兴起。臣有三策,或可试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听了小内官的实时汇报,内殿职所几个原本有些萎靡的大宦官也强打起精神,浑浊的眼中透出些许光亮。

  如今神策军中山头林立。

  先帝和新帝的人表面看着团结,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谁都想脱颖而出成为新帝最倚重之人。

  “其一,户部筹建市舶司,于沿海各港设‘市舶使’,专司海贸。管理海船,征收舶税。此乃长久之利,不亚于漕运、盐铁!然此职权重,若交由地方藩镇,恐又成割据之资。臣斗胆建言,此职当选派精明强干之臣,最好……由陛下信重之内侍省与户部、工部能吏协同共管,直接对陛下负责。海船出入、货物查验、关税征收,皆需制定严明章程,账目清晰,直报内帑与户部。”

  刘绰缓缓道来,特意在“内侍省”与“直报内帑”上稍作强调。

  屏风后,一直静立如同阴影的杨志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皮。

  内侍省参与?直报内帑?

  这意味着巨大的财权可能绕过外朝,直接落入皇帝……以及皇帝身边人的掌控之中。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精光。

  若有了这笔钱,谁还在乎宫市采办那三瓜俩枣?

  刘绰继续道:“其二,官督商办,以利驱之。初期船队可由朝廷与民间巨贾共组,认股参与,按其出资与贡献分配红利。岭南本地巨贾早已探明航路与诸国喜好。如今南方沿海各道并无战事,朝廷可直接从现有兵俑中招募善泅敢死之士改为水师,随船护航。以‘水晶琉璃’、瓷窑精品、顶级茶叶丝绸为货殖先锋,扬我国威。如此,可借助商贾之力,迅速扩大船队规模。待航路稳定,再将官船和私船分开。朝廷可自行贸易,也可坐收关税及官股之利。”

  “认股?红利?”群臣喃喃重复。

  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从不屑于了解商贾之道。

  这些词对他们而言有些新鲜。

  “正是,”刘绰解释,“譬如组建一支十船舰队,需银十万贯。朝廷出五万贯,占五成股,其余五万贯份额,可由各地富商认购。出海贸易获利后,按股分红。如此,朝廷不必倾尽国库,便可调动民间海量资金,共谋海利。而市舶使及所属官吏,负责监督、管理、抽税,确保朝廷利益。”

  这番话,不仅皇帝听懂了,殿内许多官员,尤其是屏风后的几个大宦官!

  俱文珍和第五守亮耷拉的眼皮也微微抬起。

  海利?这可是块从未被藩镇彻底掌控的大肥肉!

  若由内廷主导或插手……

  有熟于海贸的巨贾开道,自可保证安全。

  商人地位低下,朝廷随便给点恩赏,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这是何等巨大的利益!

  不仅能抽取关税,还能通过官股分红,出货进货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金山银海!

  杨志廉却嗅到了不同的味道,心下暗想,此时或许正是跟李锜联手的好时机。

  他是个老派人,还是觉得漕运更稳当些。

  海贸若真的搞成了,货物一多,除了陆路,不还是要走漕运?

  既如此,拿下漕运来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革新派听了一个个也是振奋不已。

  海上贸易若成,将是中央一条全新的、不受藩镇掣肘的财赋生命线!

  王叔文与王伾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异与热切。

  若真能开辟此财源,无疑是雪中送炭!

  而且,这似乎是个逐步收回地方经济权力的新思路!

  届时,朝廷财力大增,无论是削藩镇、强军备,亦或是……远恤安西,皆有雄厚根基。

  刘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抛出最后,也是最诱人的一点:“其三,以海利补陆损,暗通安西。海贸利润,十倍于陆路。所获巨利,一部分充盈国库,支持新政;另一部分,可秘密采购粮食、药材、军械,补充兵员伪装成商队,尝试自南海绕行,或从岭南、安南等地寻觅蹊径,避开吐蕃控制的河西走廊,迂回输送至安西四镇!若陆上十队仅一队成功,海上至少可成功五到六队,此谓‘明修海贸,暗渡陈仓’!”

  “好!好一个‘明修海贸,暗渡陈仓’!”听到激动处,李诵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竟撑着御案想要站起,被身旁内侍慌忙扶住。

  郑珣瑜道:“既如此,从户部挑选善于筹算的能臣良吏前往各处巡查便是,何必另立一个衙门?你小小年纪怎得就如此贪权?”

  刘绰知道这人对整个革新派都有偏见,她行事非比寻常,头上自然也将革新派的帽子戴牢了。

  她直视郑珣瑜的眼睛道:“然,欲行此事,非强力统筹不可。海船建造、港口择选、航线探查、与蕃商交涉、利益分配,千头万绪,需专设一衙署,授予专权,统筹东南海贸事宜,方可奏效。同时,漕运关乎南北命脉,亦需强力整顿以确保海陆并用之策畅通!”

  皇帝剧烈咳嗽了几声,眼中却燃烧着火焰,“若能成事,不仅财用足,安西将士亦……亦有盼矣!刘绰!”

  “臣在。”

  “朕……朕加封你为……检校海运使,兼领市舶筹备事!赐……赐金牌一面,准你随时入宫奏对!所需人手、银钱,你可与……与杜相、郑相、户部及……及内侍省杨、俱二位将军协同筹措!卢照珩加封为漕运巡察使,漕运稽查的事,朕就交给你了!务必……务必尽快给朕……办出成效来!”

  “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刘绰深深叩首。

  卢照珩和郑珣瑜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再多言。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朝堂内外炸开。

  王叔文眉头微蹙,如此一来,刘绰的权力是否太大了?

  但想到她出身东宫,又与藩镇毫无瓜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在宦官之中颇有善缘,或许还可利用她来制衡内廷和旧势力。

  俱文珍心中冷哼,这小女子好大的胃口!

  但海贸之事新鲜,让刘绰先去蹚路,内廷日后或可摘桃。

  漕运巡察……

  这个姓卢的是郑珣瑜的人,虽向来与内廷不亲近,却也不是革新派的人。

  若能借此机会将手更深地插入漕运,实打实地分李锜之权,倒也并非坏事。

  毕竟杜佑如今不过挂了个空职,漕运上还全是李锜的人。

  更多的人则是羡慕刘坤养了个好女儿,以至于他们父子都不需要多有本事,就能一路官运亨通。

  刘绰如今手握两个炙手可热的衙门,她那明经科出身的兄长还不立时就能入朝堂?

  这可比那些苦熬着考进士的学子有前途多了!

  消息传到李师处,他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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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贸?海运使?内侍省协同?”他脸色煞白,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父亲掌控漕运与榷酒,尚且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如今夺了他的盐铁转运使还不够,又冒出来一个漕运巡察使?浙西港口众多,若海贸真让刘绰搞成了,那些阉奴的胃口可就不止这一点了!父亲如今虽是镇海节度使,可若漕运守不住,哪来的钱养兵?我浙西还有活路吗?刘绰此计,何其毒也!”

  一旁的谋士道:“大公子,此事得尽快让节帅知晓才是!”

  又一个谋士道:“刘绰收了钱,却处处与主公为难,绝不能留了!”

  李师暴怒道:“废话,这种事我能不知道?可如今我们身在长安,不是润州,想杀她谈何容易?”

  他发完火后又道:“你,立刻修书一封,命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往润州,将此事告知父亲,尤其是内侍省的最新动向。信中要言明,此次漕运巡查,那些阉奴出手怕是要比卢照珩更狠!明日平康坊设宴,我要好好招待招待这个卢照珩!”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实施下一步拉拢朝臣、阻挠此计的行动,杀机已悄然降临。

  平康坊,夜色靡丽,丝竹管弦掩盖了暗处的血腥。

  李师刚从一处宴饮中出来,带着几分醉意,正要登上马车。

  几名黑衣蒙面人如同鬼魅般从暗巷中扑出,刀光凌厉,直取要害!

  李师身边的护卫虽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很快被斩杀殆尽。

  李师惊恐万分,嘶喊道:“我乃镇海节度使之子!尔等是谁?敢在长安行凶?!”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古怪:“要你命的人!”

  话音未落,刀锋已精准地刺入李师心口。

  李师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们......是......卢照珩的人?”

  随即气绝身亡。

  为首的黑衣人命令道:“搜走他们身上所有财物,制造出劫财害命的假象!”

  一名黑衣人问道:“老大,他不是已经把我们当卢照珩的人了么?何必多此一举?”

  “蠢货,姓卢的还要去巡查漕运,傻子都知道他此时不可能对李锜的儿子动手!杨公麾下可不养蠢人!下次再问这种蠢问题,老子劈了你!”

  “是是是,我错了!”

  而后黑衣人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只有那段刻意留下的对话深深扎入李师一名重伤未死的护卫耳中。

  李宅栖云居,刘绰听完暗卫回报后,忍不住夸赞:“十七出手倒是利落!”

  李德裕笑着道:“他好歹是狻猊阁主,若想探听杨家那些暗卫的杀人手法并不难。”

  刘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也多亏了二郎让人将平康坊那些巡街的武侯全都绊住了!”

  李二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娘子,明日休沐,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庆功!”

  刘绰嘤咛一声:“夫君,手下留情啊!”

  数日后,润州观察使府邸。

  “啪!”李锜狠狠将手中的密信拍在案上,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如血,“吾儿!吾儿竟惨死于阉奴之手!杨志廉!老匹夫!安敢如此!”

  他本就因朝廷收走了他的盐铁转运权而怒火中烧,如今爱子又在长安被宦官“谋杀”,新仇旧恨瞬间淹没了理智。

  “什么镇海节度使?狗屁!跟老子玩明升暗降的把戏!杜佑那老东西也就会写本破书,盐铁转运的事他管得明白么?”

  恰在此时,门外亲兵来报:“节帅,长安的杨将军……派了一位义子前来,说是……宣慰,并商讨海贸事宜……”

  “人在哪里?”

  “在前厅,二郎君正陪着吃茶呢!”

  来的正是杨三郎,他近日越来越不受义父器重,主动请缨接了这苦差。

  一来想让李锜未来在漕运和海贸事务上配合,实则也想探探浙西的底。

  若能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回去后也能让义父对他另眼相看。

  他正态度倨傲地受着李锜次子的奉承呢,哪里料到后堂盛怒之下的李锜直接狞笑道:“好!好得很!杨志廉杀我儿,还敢派人来耀武扬威?真当我李锜是泥捏的不成?来人!把这阉狗给我拖下去,砍了!首级用石灰腌了,直接送去长安杨宅!”

  杨三郎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如狼似虎的牙兵拖走。

  先前还客套恭敬的李家二公子,瞬间就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呈到了李锜面前。

  长乐坊杨宅,杨志廉正在欣赏新得的玉如意。

  闻听义子被杀,首级被送回,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中的玉如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锜——!”杨志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褶皱遍布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好你个边镇莽夫!敢杀咱家的人!咱家要不将你碎尸万段,夷灭三族,咱家就不姓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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