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语言的反叛与主体的消解》-《粤语诗鉴赏集》

  《语言的反叛与主体的消解》

  ——论树科《伪我嘅宣言》中的后现代主体性危机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丛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方言基质和地域文化特质,构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诗歌现象。树科的《伪我嘅宣言》以看似简单的粤语口语,编织了一张关于主体性、语言与存在之关系的复杂网络。这首诗表面上是一首关于"伪我"的宣言,实则是对当代社会中主体分裂状态的深刻寓言。通过分析诗中"我"的多重异化过程,我们可以窥见后现代语境下个体存在的普遍困境——当"我唔喺我"成为存在的基本命题,当语言沦为"大家讲嘅"公共符号,主体如何在语言的牢笼中寻找真实的自我表达?

  一、方言作为抵抗的诗学:粤语写作的颠覆性潜能

  树科选择用粤语写作《伪我嘅宣言》绝非偶然。粤语作为一种具有完整音韵体系和丰富文学传统的汉语方言,其语言学特质本身就蕴含对标准汉语中心的解构力量。诗中"唔喺"(不是)、"噈"(就)、"嘟"(都)等方言词汇的运用,构建了一个与标准汉语诗歌体系保持距离的文本空间。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提出的"少数文学"概念恰可解释这种写作策略——方言写作通过"语言的解域化",使标准语在内部发生变异,从而创造新的表达可能。

  粤语特有的句末助词系统(如"?"、"啫"、"噃")为诗歌赋予了独特的节奏感和口语色彩。这些助词不仅是语法标记,更是情感模态的载体。以"咁噈冇计谂有话讲?"为例,句尾的"?"传递出一种无奈、放弃的情绪色彩,这是标准汉语难以精确传达的情感细微处。香港学者也斯曾指出:"粤语诗歌的力量在于它能够捕捉那些在标准汉语中滑落的情感微粒。"树科通过粤语的声音质地,实现了对标准化情感表达的逃逸。

  从文化政治角度看,粤语写作构成了一种双重抵抗:既抵抗北方官话中心主义的文化霸权,也抵抗全球化语境下英语的殖民压力。诗中"我系你系佢"的表述方式,在粤语语法中比标准汉语的"我是你是他"更具流动性,暗示了主体间界限的可渗透性。这种语言特性使粤语成为表达后现代主体流动性的理想载体。正如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所言:"方言总是携带着对官方语言不可化约的过剩意义。"树科的粤语选择,本质上是一种诗学政治学的实践。

  二、主体的异化图谱:从"我唔喺我"到"祂"的形而上维度

  诗歌开篇"既然我唔喺我"即抛出关于主体存在的根本性质疑。这个否定性陈述令人联想到拉康镜像阶段理论中"我"的异化本质——主体通过他者建构自我认知,真实的"我"永远滞后于符号化的"我"。树科笔下的"伪我"比拉康的"镜像我"更为激进,它不仅是被误认的自我,更是被多重他者殖民的产物:"我系你系佢"。法国哲学家福柯在《词与物》中断言"人将被抹去,如同海边沙滩上一张脸的形象",这首诗似乎正在见证这种主体消解的过程。

  诗中主体的异化呈现为三个层次:人际层面的"你"、社会层面的"佢",以及形而上层面的"祂"。特别是"祂"的出现,将诗歌从社会批判提升至存在论思考。"梗加埋祂嘟有份"中的"祂",既可解读为神性存在,也可理解为拉康意义上的"大他者"——那个支配我们符号世界的无名权威。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但在这首诗中,语言却成为异化的媒介,连"祂"都被卷入这个主体消散的漩涡。这种对神圣维度的祛魅处理,折射出后现代语境下超越性价值的危机。

  "我仲有睇到冇睇到嘅"这一句揭示了主体异化的知觉维度。"睇到"(看到)与"冇睇到"(没看到)的辩证关系,暗示了视觉认知的不可靠性。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曾指出视觉总是"有盲点的看",而树科将这种知觉局限与主体危机联系起来。当"我"的观看变得可疑,"我"的存在根基也随之动摇。这种知觉异化在当代图像泛滥的社会中尤为尖锐——我们看到的越多,真实所见反而越少。诗人通过粤语的简洁表达,捕捉了这种知觉异化的悖论状态。

  三、语言的公共化困境:"大家讲嘅"背后的符号暴力

  诗歌第二节以近乎悖论的方式揭示了语言的异化本质:"我讲嘅,嘟唔系我讲嘅/我讲嘅,嘟喺大家讲嘅噃"。这种表述与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召唤"理论形成对话——个体总是以为自己在使用语言,实则是语言系统通过个体言说。巴赫金的"众声喧哗"理论在此遭遇了其黑暗面:当所有话语都是他人话语的重复,对话性便沦为符号暴力。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噃"(表示确认的助词),强化了这种语言公共化的无可逃避性。

  诗中"冇计谂有话讲?"(没办法思考有话要说)呈现了语言对思维的殖民。维特根斯坦"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在此获得悲剧性转折:当语言成为"大家讲嘅"公共财产,个体的真实表达如何可能?粤语中的"冇计谂"比标准汉语的"没办法思考"更具无奈感,暗示了思维在语言体系中的困局。法国哲学家利奥塔所描述的后现代知识状况——宏大叙事解体后个体陷入语言游戏的碎片化状态,在这首短诗中得到了凝练呈现。

  从诗歌形式看,树科采用"宣言"这一公共文体来书写"伪我"的私人体验,构成了一种精妙的文类反讽。宣言本应是主体意志的强烈表达,在这里却成为主体消解的证据。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理论在此显现:通过将私人体验装入公共文体,诗人使习以为常的语言异化现象重新变得可见。粤语的口语化表达与宣言的正式性形成的张力,强化了这种反讽效果。

  四、沉默的诗学:在"冇话讲"处寻找抵抗空间

  面对语言与主体的双重危机,诗歌末尾的省略号暗示了可能的出路。这个标点符号创造的沉默空间,令人联想到海德格尔对"沉默"的推崇——在词语失效处,存在可能自行显现。阿多诺"在错误的生活中不存在正确的生活"的悲观论断在此遭遇了诗学的抵抗:当语言沦为公共符号,沉默或许比言说更接近真实。树科通过中断宣言的完成,在文本中开辟了一个超越语言异化的潜在空间。

  诗歌中"几简单啫"(很简单啊)的自嘲式表达,揭示了后现代主体的一种生存策略——通过承认异化的普遍性,反而获得某种反讽的自由。齐泽克所说的"意识形态的犬儒主义距离"在此获得诗学转化:当主体意识到所有言说都是"大家讲嘅",反而能够在承认这一前提下寻找有限的真实表达。粤语特有的"啫"(表示不过如此的助词)恰到好处地传递了这种复杂态度——既有无奈接受,又保持微妙距离。

  《伪我嘅宣言》通过粤语的诗性运用,构建了一个关于当代生存困境的微缩宇宙。在这个语言异化成为普遍命运的时代,树科的诗歌既是对主体消散的见证,也是通过诗学形式进行的抵抗。当"我"变成"你系佢"的集合体,当语言沦为"大家讲嘅"公共符号,诗歌或许成为最后一个可以保持异质性的飞地。通过方言写作的颠覆性力量,通过沉默与中断的诗学策略,树科在承认主体性危机的同时,也为诗性真实的可能保留了空间。这首短诗的价值不仅在于其文化特异性,更在于它对后现代人类普遍处境的深刻把握——在这个意义上,《伪我嘅宣言》恰恰通过宣告"伪我"的存在,意外地实现了某种诗学真实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