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方言的阶梯与存在的攀登》-《粤语诗鉴赏集》

  《方言的阶梯与存在的攀登》

  ——论树科《天堂把楼梯》中的语言哲学与生存寓言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犹如一条隐秘的暗河,承载着被标准语过滤掉的原始生命体验。树科的粤语诗《天堂把楼梯》正是这样一首以方言为建筑材料,构筑存在主义思考的杰出文本。全诗以"楼梯"这一核心意象为枢纽,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语法和韵律,将个体生命历程抽象为一场永无止境的攀登运动,在看似俚俗的方言外壳下,包裹着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深刻洞察。

  一、方言诗学的本体论价值

  树科选择粤语作为诗歌载体绝非偶然。开篇"直头喺出世噈带嚟嘅命水"中,"直头"(简直)、"喺"(是)、"噈"(就)、"命水"(命运)等粤语词汇的密集使用,立即建立起一个与标准汉语不同的语义场。法国语言哲学家梅洛-庞蒂曾指出:"方言不是标准语的退化形式,而是与之平行的另一种完整表达系统。"粤语中保留的古汉语入声字和九声调系统,在"起势揗咗把睇唔见嘅楼梯"一句中形成短促有力的节奏,模拟出攀登动作的紧张感。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构成对普通话诗歌美学的挑战,暗示被主流话语遮蔽的生存真相必须通过方言才能道出。

  诗中"苏虾仔"(婴儿)、"死捱烂捱"(拼命奋斗)等粤语特有表达,承载着广府文化特有的务实精神和生存智慧。语言学家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认为,不同语言结构会导致不同的世界观形成。粤语中大量存在的动词连用结构("揗咗把睇唔见嘅楼梯")和语气助词("啦"、"咗"),构建出一种动态、即时的生存体验,这与标准汉语诗歌常追求的静态意境形成鲜明对比。当诗人写道"一步一级,一级上咗一步"时,粤语特有的补语结构将攀登动作分解为离散又连贯的时间单元,恰如海德格尔所言"此在"的时间性结构——存在正是在这种看似重复实则差异的日常动作中展开的。

  从文学史维度看,这首诗延续了自黄遵宪《人境庐诗草》以来的方言入诗传统,但又有质的突破。不同于晚清诗人将方言作为点缀,树科让粤语成为诗歌思维的基质。正如巴赫金指出的"杂语性"理论所言,方言的介入打破了标准语的独白性质,使诗歌成为多种语言意识交锋的场域。当标准汉语读者遭遇"你唔信,谂谂就明咗啦"这样的表达时,必须经历语言解码的过程,这个认知摩擦恰恰模拟了诗歌主题——理解生命真相需要突破惯常思维模式。

  二、楼梯意象的存在主义解码

  "睇唔见嘅楼梯"是全诗最富哲思的意象创造。这个看似矛盾的表述——既为楼梯必具形质,却又不可见——完美隐喻了现代人生存的荒诞性。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描述人作为"自为的存在"永远追求成为"自在的存在",这种本质性分裂恰如攀登看不见的楼梯。树科用粤语"揗"(建造/摸索)这个多义动词,精妙地暗示楼梯既是外在建造物又是内心投射物,对应着海德格尔"在世存在"的双重性——我们既建构世界又被世界建构。

  诗歌对攀登过程的描写充满存在主义色彩。"一步一级,一级上咗一步"的循环句式,模仿了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永恒劳作。但与加缪笔下悲壮的西西弗斯不同,粤语"死捱烂捱"的俚俗表达赋予这种劳作以市井生活的韧性。值得玩味的是"提升己己嘅身价"中的"己己",这个粤语特有的反身强调用法,暴露出攀登行为的自反性矛盾——我们越是努力提升自我,就越成为被评估的客体。这令人想起拉康的镜像理论:主体在追求理想自我的过程中,反而异化为他者目光的囚徒。

  诗歌第二节突然转入对话体,"你唔信,谂谂就明咗啦"中的"谂谂"(想想)采用重叠形式,制造出智者点化般的顿悟节奏。当诗人将终点指认为"天囻嘅定位"时,粤语"囻"(国/界)字的古体用法,既暗示天堂作为终极疆界的不可抵达性,又暗讽现代社会将成功学包装为新宗教的集体幻觉。这个开放性的结尾使全诗超越具体地域经验,达到普世性的哲学高度,正如阿多诺所言:"真正的方言写作恰恰是通过彻底的具体性抵达普遍性。"

  三、韵律节奏中的生命律动

  从诗形角度分析,这首自由体诗歌通过粤语特有的音韵结构创造出独特的音乐性。首句"直头喺出世噈带嚟嘅命水"中,"头"、"喺"、"噈"、"嚟"、"水"等字形成[?y][?i][?y]等粤语特有的元音韵律,模拟婴儿啼哭的声波曲线。这种音义对应现象,印证了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的"音响形象"理论——诗歌语音本身就能唤起特定情感体验。

  诗中大量使用的入声字("咗"、"捱"、"级")构成急促的停顿,与"楼梯"意象形成声形互文。特别是"死捱烂捱"四字全为阳入声,通过语音的紧张感传递生存挣扎的艰辛。而"爬到天囻嘅定位"一句突然转为舒缓的阴平声调,暗示攀登者最终的精神超脱。这种韵律设计令人想起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对英语重音的精妙运用,证明方言诗歌同样可以达到世界文学的技艺高度。

  从句法角度看,诗人刻意打破常规语序。"一步一级,一级上咗一步"中的回环结构,既模仿楼梯的几何形态,又通过语言的自我指涉,暗示生命过程的递归性。这种形式创新与内容表达的高度统一,实践了什克洛夫斯基倡导的"陌生化"诗学——通过打破语言自动化,恢复我们对生存真相的感知。

  四、文化记忆的方言编码

  作为粤语诗歌,这首诗深深植根于广府文化的精神基因。"命水"概念融合了岭南民间信仰与道家天命观,"死捱烂捱"则体现了广府人"马死落地行"的务实精神。但诗人通过"天堂把楼梯"这个基督教色彩的意象,又为传统文化注入了现代性质询。这种文化杂交性印证了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在殖民与后殖民语境中,方言写作恰恰能产生最富创造性的文化协商。

  诗中"苏虾仔"到"天囻定位"的生命叙事,暗合广府地区"从省城到南洋"的集体记忆轨迹。但诗人通过将具体人生抽象为普遍生存寓言,实现了对本雅明所谓"经验贫乏时代"的救赎。当标准汉语文学越来越陷入中产趣味的精致化陷阱时,方言诗歌反而保存着未被完全规训的生命力,这或许正是阿多诺期待的艺术对"被管理世界"的抵抗。

  《天堂把楼梯》的终极悖论在于:它用最土着的方言,道出了最普世的存在困境;用最具体的语音肌理,构建出最抽象的哲学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创作实践为汉语诗歌开辟了新路——不是通过逃离地域性来追求普遍性,而是通过彻底拥抱方言的独特性,抵达人类共通的生存真相。正如诗中所暗示的:每个人都在攀登各自"睇唔见嘅楼梯",而诗歌或许就是让我们在攀登途中稍作停歇,彼此确认存在真相的那个"谂谂就明咗"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