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不为-《流水不长东》

  道家似乎不惧鬼神,祖师所授,神鬼仅为气也。

  阳气上升为神,阴气下沉为鬼,而人在其间,三者并一,成大道枯荣命数。

  既然是个命数,就该顺其自然,那神鬼又怎会向人示警?

  但祖师也确实有卜筮之术,龟甲蓍草以断吉凶,说“晋王不吉”自有其道理。

  “宫中有人卜卦?”渟云问。

  “应该有的,朝中还有司天钦观风雨星相。”陶姝一边回话,一边将一副长八尺宽二尺的大轴皮纸在桌面铺开。

  数年过去,她早已不是那个官宦孤女,成了个清净居士。

  但见其头挽莲花,身着道袍,腰束黄绦,脚踩十方,和往年渟云在观子里看到的各师傅无差。

  然她生得薄唇削鼻,眼中寒潭不映月,眉宇霜雪未启春,更像是壁龛里泥塑瓷樽上冷光泠泠,非各师傅面柔慈相。

  在渟云和姜素娘近前,陶姝还勉强有些笑意,她人观之,分明还是个小姑娘,不嗔却似有怨,不怒反重其威。

  因作画私密,丫鬟们全在外头候着,两人锁门闭窗,铺纸研墨都是亲力亲为。

  渟云伸手压着纸面,等陶姝铺开后,习惯性从头掸平到尾,惊见今日这纸竟是一整张,而非多幅拼接。

  要知道天工造物,必有其长短,不管草宣楮练皆有幅度限制,要做大轴画,就得将数幅拼接凑起来。

  “为何这纸没有粘合痕迹。”渟云问。

  “这是壁悬用纸,数十人协作采用荡帘造纸法,专供皇室成巨轴以显天威。”

  此法纸张一体成型,未经切割修整,边缘有些毛毛躁躁,像无数细密锯齿。

  陶姝浑不在意,食指指腹缓缓摩挲过锋刃,似乎甚为醉心。

  “那你是何处得来?”

  “今淑妃娘娘给我的。”陶姝拿下手指,含笑看与渟云道:“她想求一副蓬莱洞天图,用作重阳贺斗姆元君法会。”

  渟云早知陶姝和宫里一位太妃走动,却从未问过究竟是谁,更不知她与今淑妃也有往来,虽淑妃究竟是谁,自个儿也认不出来。

  不过,蓬莱乃是祖师圣地,斗姆元君又是道家尊者,淑妃娘娘也想跪祖师?那真是可喜可贺。

  只在谢府时常听谢简等人说道,国孝重期,士大夫诸多禁忌,饮不得宴,作不得乐,何以淑妃娘娘能例外,行鼓乐之事?

  渟云疑惑道:“她为圣人嫔妃,怎么不用守孝呢,还能庆法会。”

  “旁人不知道,你居然还想不明白。”陶姝揶揄声里看了眼渟云,往架子上取来各式墨碟排开。

  这几年她依着渟云所言勤学苦练,虽还不能以假乱真,七八分像是有的,常在在细小处帮笔与停云共画,配合的紧密无间。

  “你是在谢府千金娘子作久了,忘了尊者二字怎生写。”陶姝笑道。

  又将起稿用的开纸和勾线狼毫递给渟云,“怎不记得先天斗姥紫光金尊摩利攴天大圣圆明道姥天尊,乃北斗众星之母。”

  “哦。”渟云点头,接过纸笔,思索起如何构图。

  蓬莱洞天,云间福地,该有仙禽异兽,芝兰神草,都是她所擅长,不算难作。

  至于为何淑妃娘娘庆得斗姆元君法会,非是她千金娘子作久了,记不得尊者如何写。

  而是观照多讲经文为人处事,甚少提及各祖师来历神通,这些年渟云翻典籍也只为清心静欲,并不痴迷于羽化登仙。

  再加上谢府请了女教习,言行琴棋账都得学个皮毛,虚度良多光阴。

  但陶姝如何对尊者神位如数家珍,渟云此时尚未细想缘由,反感慨她灵犀一点,霎时了然淑妃娘娘事。

  该是圣人年春失了生身母亲,重阳为秋,淑妃娘娘贺的又是勾陈大帝紫薇大帝之母,实则将敦肃太后奉作得道真君,以圣人比作天宫大帝。

  此举非是不孝,此乃大孝也。

  个中心思手段,书上见了千回,谢府里也时有见到,渟云惯来少作评判,计算着重阳还有好些日子,似乎不用太赶工期。

  她在稿纸上打磨雏形,一边和陶姝参详斟酌闲话,这才得知淑妃娘娘是今圣人第五子齐王殿下的生母。

  原宫里头贵人求画,要么是宫廷画师受命执笔,要么是托得力的管事往民间寻不世出的高人隐士,这活儿能落到陶姝手里,是那位太妃作保。

  多絮叨了几句,又闻齐王殿下和晋王年岁相差不大,在朝中也颇得臣心。

  听到此处,渟云笔尖戳在墨碟里许久没往起提,忽开口问,“为何要应她?”

  陶姝一愣,“应谁?”

  “淑妃娘娘,她是齐王生母,齐王又,”渟云思索道:“你刚刚说的,齐王似乎在与晋王争.......”

  争什么,妄语大逆不道,此处固然无人,她在谢府缄口成了习惯,另道:

  “不该画这个,趁着还没动笔,就说完不成,拒了也好。”

  “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为何要拒。”陶姝直起身笑道:“是云姐姐身在谢府,谢简是晋王党,所以你想晋王登基?

  对了,你还是襄城县主的伴读,她自然也是想她爹成为太子的。”

  陶姝话若调侃:“可云姐姐自诩心向祖师,向来只问太上三清界,今天怎么问起了红尘输赢事。”

  “你不也是修道之人,”渟云以笔指了指陶姝身上道袍,“作什么参合他人是非。”

  “我没参合啊,”陶姝笑道:“我奉祖师之言,无去无就,中立其所,顺时应势,以待天命。

  你不争是无为,我不问也是无为尔,画赠何人,有何干系?”

  早说观子里辩经次次输给老和尚,谁叫老和尚的道理只有一条,行善积德就够了,祖师的道却有万千着相,根本辩不明白。

  渟云语塞,陶姝又混若玩笑:“我才不帮齐王,你也休要偏帮谢府行不行。”

  “不帮就该离远点,你为什么求这个?”渟云看往桌上画纸,问的略有埋怨。

  陶姝抿嘴,续把笔尖往往墨碟里蘸,“你我只是个画画的,我们不画,照样有人画。

  画的多了,恰巧有一张落到赢家手里,并非那画落到谁手里,他才成了赢家。

  云姐姐是否执拗,竟觉得我们一副丹青能定江山,跟尚书府谢简似的挑太子。”

  渟云从不拿谢简当个事,听陶姝直呼其名也未觉冒犯,点头道:“也是”。

  不过她心知肚明,陶姝能置身事外,是因为其不在朝堂。

  而谢简人在金銮殿,中庸之道只能用在太平年岁。

  适逢权柄交替动荡,他又身处高位,与诸皇子,不成恩,便成仇。

  虽皇权相争,胜负合该自受,可在谢府数年,到底不能将府中人视若等闲。

  渟云道:“你说的对,但画完这幅,我就不画了。”

  她甚是坦然,“我曾与姜娘娘作保,让你高高的,喜乐随心,而今你已经衣食无忧,禁宫也能来去自由。

  若还有不随心,并非外界所致,苦在灵台尔。”

  “那你就是偏帮谢府了?”陶姝语气不改,仍自在放肆。

  “我既定不得江山,如何偏帮。”渟云也无心绪起伏,只道:“等我师傅回来,我要回观子去的,本该少沾因果,包括你在内。”

  陶姝却似别有它意,“我早说过谢老夫人无利不起早,断不会无缘无故将你带回谢府,你想走,未必走得了。

  寻不着红尘自在,方外云山亦是幻境,如若不然,你师傅为何要游四方求知大道。”

  “你不要说我师傅的不是。”渟云这才稍作高声。

  陶姝昂首,脸上呈现出一种与年岁极不相符的桀骜,“我不说观照道人的不是,我说,是谢简太蠢了,竟然妄图在君王年迈之时择幼主。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君恩又怎会长久,今看晋王,明看齐王,后看韩王也未知。

  那“不吉”传言,为何不是圣人放出来的?

  你以为吉凶自有天意,枯骨死草能知,”陶姝缓缓摇头,“祸福皆在圣意”。

  偏人老失智,心意更是千变万化,风口浪尖,谢简想稳占鳌头,要么圣人早死,要么只能学着废太子逼宫。

  陶姝道:“他成了固然好,若晋王将来成为另一个废太子,云姐姐猜谢府是何下场?”

  她自扬眉,“倒也不用猜,我爹陵寝在京中,你若真想保得谢府,就别断在今朝。”

  陶姝右手三指高举过顶,“我对天发誓,但凡我能,必留他阖家性命,若有违誓.......”

  她捏掌成拳,笑道:“天诛地灭。

  我也不怕云姐姐不应我,赶在哪日进宫,寻个机簧,就将这几根手指断在那里就是,当应誓了。

  总不能残了手,还叫我妙笔丹青,你觉得,我如今,还非要这几幅画吗?

  难不成,你要逼我至绝路。”

  渟云仍无多大喜怒,盯着陶姝良久,居然还觉得她说的也是,半晌只问,“你能帮我找一对儿蝈蝈吗?”

  “叫人集市上买一对儿不就好了。”

  “要凶猛些,能大口吃草叶子那个。”渟云忽觉两人对话居然有谢老夫人和张太夫人的影子。

  “我吩咐底下去寻,你生辰带给你。”

  陶姝笑收了声如常与渟云共笔,定得稿纸上涌浪浮山,沸雾翻星,霞色宛宛有神迹,金光隐隐是仙来。

  午膳亦是丫鬟食盒递往屋里,直至傍晚红了夕阳,门方从里面打开。

  旁人见怪不怪,陶府上下皆知谢家小菩萨问道,和陶姝同拜三清,两人在一处,书画更上层楼。

  至少陶篱是这么吩咐的,随渟云来往,那真与假,就没底下人置喙的份儿,何况这里是陶姝的院子,用的人也是她挑过的。

  丫鬟听见动静立即去告知隔壁姜素娘,喘息工夫随了人出来。

  二者关系本就亲厚,这几年愈加不拘礼,渟云笑着颔首算是问了安。

  立夏早过,天热的很,都这个点了,暑气还浓,丫鬟女使各人皆穿的纱帛单衣,独姜素娘寡居,略有厚重。

  颜色也用的暗,赭褐里衣下裙,外头一件罩了件宽大沉香色氅子。

  只她生的娇美,一改往年凄苦气,老旧颜色反衬得人芳华如许,不似年近三十妇人。

  连陶姝一起,三人往正厅用了些茶水餐点,再由姜素娘将渟云送至府门。

  二人照旧一路说笑如常,直至上了谢府马车,渟云突而面露愁色,趴在马车窗棂上不肯言语。

  丹桂奇道:“你怎么了?”

  以前次次来陶府,都是开心回转的,虽她看不惯陶姝吧,那渟云确实比在谢府自在的多。

  渟云并不应声,谁知道赶马的车夫是谢府谁谁谁,稍不留神,话就传到了谢老夫人那。

  沉默良久,有气无力道:“帮纤云讨了一对儿蝈蝈。”

  她将窗帘撩起微微,第一次思考谢老夫人为何要把自己带回谢府呢。

  谢祖母最是不信天数吉凶,这些年一不拜佛而不求神,连年节祖宗牌位都祭的不情不愿,当初怎么会上山祈福?

  她和张祖母,自己最先看到的是谁?

  回忆缥缈无定,她已经记不起第一次张太夫人是独自走往观子,仅记得,似乎是张家祖母和谢祖母往观子里玩,自个儿赠了两筒蜜柑。

  师傅还说那蜜柑赠的不好,现儿个自个也觉得不好,若无那事,没准不用坐到马车里。

  来了谢府,似乎张祖母对自己更亲厚一些,她身边嫲嫲说是因为张祖母有个孙女没了。

  渟云忽地有了头绪,谢祖母和张家祖母要好,没准正是因为如此。

  丹桂只看她受惊样,脑袋瞬间从马车窗沿上弹起,连忙问:“又怎么了?”

  “没事。”渟云摇头,手默默往马车外指了指,示意车夫在。

  丹桂点头,等回到谢府周遭无人时,渟云再说了疑心之处。

  “不对。”丹桂十分肯定:“老夫人去山上时,我还跟着伺候的。

  第一次的确是张家祖宗过来邀她去的不错,但当时,似乎是老夫人在找.......”

  她也意识到不对,看着渟云道:“不是老夫人喜欢你,所以将你带回来,而是她想要个姐儿,寻着了你。

  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