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土地变商楼 村民进高层(一五八)-《田野的变迁》

  盛夏的午后,阳光像烧熔的金汁,从瓦蓝的天空直泻下来,把阳台的瓷砖烤得发烫。风从一马平川的麦茬地滚过来,裹着被太阳烤得焦脆的尘土味,混着知了在杨树干里扯着嗓子的嘶鸣,热烘烘地拍在人脸上,像刚揭锅的蒸笼布。柳琦鎏蜷在藤椅里,汗珠顺着鬓角滑进领口,手边的玻璃杯早被晒得温热,几片柠檬无精打采地浮着。他的目光穿过被阳光晃得发白的屋檐,思绪却一路溜回这大半年里那些汗津津的清晨与闷热难眠的夜。

  自从妻子沈佳做完乳腺癌手术后,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公司里,他仍是那个准时打卡的保安,可下班后,他便成了沈佳的全职护理员、营养师、心理疏导者。他翻遍医学书籍,加入康复群,每周三凌晨四点半就出发去城西的“仁济堂”看中医,风雨无阻。他学会了熬药、煮粥、泡脚,甚至能准确分辨“文火”与“武火”的区别。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妻子的康复上,像一棵树,把根须深深扎进土壤,只为支撑那棵受伤的枝干重新抽芽。

  可他忘了,家里还有一棵小树,也在悄然生长——他的女儿雪儿,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

  曾经,雪儿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个扎着马尾辫、抱着洋娃娃、躲在爸爸怀里撒娇的小丫头。她上小学时,他接送她上下学;她上大学时,他每月准时打生活费,还总在电话里絮叨“天冷了要加衣”“别熬夜”。可自从沈佳住院,他便像被抽空了心神,再也顾不上回头看看女儿是否也已悄然长大。

  直到那天,他在公司保安值班室里,刚吃完午饭,正和同事老王聊着最近小区里那起电动车失窃案,手机“叮铃”一声,是雪儿发来的微信。

  “爸,看看这个人,咋样?”消息附带一张图片。

  柳琦鎏点开,照片里,一个小伙子手抓树杈,脚蹬树枝,悬在半空中,咧嘴笑着,阳光洒在他脸上,眼神明亮,笑容灿烂,像一株迎着光生长的向日葵。

  柳琦鎏皱了皱眉,脱口而出:“这谁家的猪?咋还往树上爬呢?”

  老王凑过头来一看,哈哈大笑:“哟,这是你未来女婿?挺精神啊!”

  柳琦鎏脸一红,赶紧把手机收回来:“瞎说啥,我闺女发的,不知道是哪个同事。”

  他随手回了一句:“自恋不成熟。”

  发完,他便把手机塞进兜里,继续和老王讨论监控调取的事。他没注意到,那条消息发出去后,雪儿那边再没回音。

  一晃就是几个月。

  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飘落,院子里的桂花也谢了。沈佳的恢复出乎意料地好,头发重新长了出来,颜色比从前还乌黑,脸色红润,甚至开始主动提出要去社区做义工。柳琦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人也松弛了下来。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沈佳整理衣柜,柳琦鎏刷着手机,雪儿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忽然,她合上书,清了清嗓子,语气郑重:“爸妈,我有对象了,他想这周末来看看你们。”

  “啪嗒”一声,沈佳的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柳琦鎏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啥?丫头,啥时候的事儿?我们咋一点都不知道?”

  雪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爸,你和妈之前那么忙,我哪有机会说啊。再说,我也是最近才确定关系的。”

  “你这孩子!”沈佳又急又气,“对象是干啥的?多大了?家哪儿的?”

  “他叫李明,在一家销售公司工作,二十四岁,老家是邻省的一个小村子,不过他现在在咱们市里工作,打算长期定居。”

  “农村的?”沈佳眉头立刻锁紧,“那地方穷不穷?家里几口人?父母是干啥的?”

  “妈,”雪儿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李明很努力,他靠自己出来闯荡,现在业绩在公司排前三,收入虽然不稳定,但他有规划,有目标。他对我很好,也很尊重我。”

  柳琦鎏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压住了。他想起那张树上的照片,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小伙子,竟然是他女儿的男朋友?他脑子里那个“自恋不成熟”的标签,一时竟撕不下来。

  周末那天,门铃响了。

  柳琦鎏打开门,一个穿着整洁白衬衫、牛仔裤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水果和营养品,笑容干净,眼神坦荡:“叔叔阿姨好,我是雪儿的男朋友,李明。”

  柳琦鎏愣住了。

  ——这不就是微信里那个“猪”吗?!

  他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丝笑:“哦……进来吧。”

  李明落落大方地走进屋,主动打招呼,帮着摆水果,还顺手把鞋柜上的灰擦了擦。他坐在沙发上,和柳琦鎏聊起工作,谈吐清晰,思路敏捷,说起销售行业的趋势和客户心理,头头是道。

  “叔叔,我虽然起点低,但我不怕吃苦。我现在每个月能拿一万多,加上提成,年底还有奖金。”他语气坚定,眼神里没有一丝闪躲。

  沈佳在一旁听着,脸色却越来越沉:“小李啊,你老家是偏远山区吧?那边交通不便,医疗教育都跟不上。你爸妈呢?身体怎么样?”

  “我爸常年不在家,我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带着我妹妹离家出走了。我爷爷奶奶在家种地,身体还行。我从小由我叔叔婶子养大,十五岁就出来在市里谋生活。”李明坦然道,“我知道我家境不如城里孩子,但我从没觉得这是耻辱。我靠自己,一样能闯出一片天。”

  柳琦鎏点点头,心里有些动容。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从农村出来的,靠力气在村里扎下根。他能听出,李明说的是实话,不是空话。

  可沈佳仍不放心:“你和雪儿在一起,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她要是嫁过去,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阿姨,我不会让雪儿去农村的。”李明认真地说,“我来城里,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生活。我爱她,就不会让她吃苦。”

  “爱?”沈佳苦笑,“爱能当饭吃吗?真正的日子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孩子上学、老人看病、房贷车贷。你拿什么保证她过得好?”

  “我拿努力保证。”李明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我知道我给不了她豪车豪宅,但我可以给她踏实、尊重和陪伴。我会每天为她做饭,陪她散步,听她说话,让她笑。”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雪儿眼圈红了,轻轻握住李明的手。

  柳琦鎏看着女儿,忽然觉得她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的坚定,熟悉的是她眼里的光,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送走李明后,家里陷入了沉默。

  当晚,柳琦鎏独自坐在楼顶,眺望着远处太行大街的灯火,像一片星海。风凉了,他却没起身。

  脚步轻响,雪儿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爸,喝点吧,暖暖身子。”

  他接过,轻声道:“丫头,坐。”

  雪儿在他身边坐下,膝盖并拢,双手放在腿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爸,我知道你和妈是为我好。”她先开口,“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有工作,有收入,有判断力。李明或许不是最优秀的,但他对我真心实意,从不敷衍。他会在下雨天给我送伞,会记住我不吃香菜,会在我加班时默默等我下班。这些,比钱重要。”

  柳琦鎏低头看着茶杯里晃动的倒影,声音低沉:“雪儿,爸爸不是反对你恋爱,是怕你走错路。你知道嫁到外地,意味着什么吗?没有娘家人撑腰,没有亲戚帮衬,生了孩子没人带,生病了没人送。你妈当年跟我来咱们家里,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可时代不一样了,爸。”雪儿轻声说,“现在交通便利,通讯发达。我和李明说好了,将来就在本市安家,他也不会回农村。我们会一起努力,买房子,养孩子,过自己的日子。”

  “你以为白手起家那么容易?”柳琦鎏叹了口气,“爸爸不是没经历过。我当年睡过工地,啃过冷馒头,才换来今天这个家。我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

  “可我不想走捷径。”雪儿抬起头,眼神清澈,“我想靠自己,像你一样,活出尊严。李明也一样。我们不需要你们帮我们养家,我们只希望你们能祝福我们。”

  柳琦鎏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丫头啊,俗话说,冲动是魔鬼。今天爸爸把话说明白,你自己考虑考虑。我们家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我们这一带的村民,背靠市区,临近科技配套园,以后公司林立,找个工作不成问题,一辈子足以衣食无忧。你在附近找个婆家,家境也不会差,还离父母近,有个帮衬。你说你要是嫁那么远,将来生活全部要靠你自己,没有亲人能够帮到你。我们也鞭长莫及啊!爱,不能当饭吃,真正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现实。”

  雪儿静静听着,没有反驳,只是轻声说:“李明说了,他会在市里长期发展,不会回到农村的。他想在这座城市扎根,像您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创业人。”

  “可扎根不是靠说的。”柳琦鎏望着她,“是靠汗水、时间和坚持。你们有这个准备吗?”

  “有。”雪儿点头,“我们已经计划好了。他负责赚钱,我负责理财,我们一起存钱,一起学习,一起面对困难。我们不怕苦,只怕不被理解。”

  柳琦鎏看着女儿,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了细纹,发尾有些分叉,指甲也剪得短短的——那是为生活奔波的痕迹。他心里猛地一揪,原来他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雪儿,”他声音沙哑,“爸爸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我们会尊重你的决定。不过,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路是自己走的,苦乐自知。”

  雪儿眼眶红了,扑进他怀里:“谢谢爸,我会好好珍惜这段感情的。”

  柳琦鎏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一个孩子的依赖,而是一个成年人的坚定。

  几天后,沈佳终于松了口。

  “我看了李明的朋友圈,他奶奶晒的菜园子,种得比我家还整齐。”她叹了口气,“也许,他真的能给雪儿幸福。”

  她刷着手机,李明的朋友圈,李明奶奶的菜园子照片,菜畦横平竖直,连黄瓜架都像拿尺子量过。沈佳“啪”地锁了屏,仿佛那整齐的垄沟是冲她示威。

  “咱雪儿说,李明从小生活很苦,父亲不务正业,常年不在家。”她声音低下去,像吞了石子。

  柳琦鎏盯着电视里的足球,没回头:“闺女愿意就行。”

  “愿意?”沈佳猛地拔高音量,“当初是谁骂他‘愣头猪’?是谁嫌他有父无母,是他叔叔养大的?现在一句‘愿意’就完了?”

  柳琦鎏把遥控器攥得咯吱响,屏幕上的进球回放变成一片雪花。他想起上周六,雪儿红着眼眶站在玄关:“爸妈,非让他有多大出息才肯点头?那我这辈子不嫁了。”——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把“不嫁”说得像“断绝关系”。

  “那还能怎样?”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真把闺女逼出家门?”

  沈佳把围裙攥出一层褶子,半晌憋出一句:“反正我话撂这儿——婚宴那天,我笑得出来算我输。”

  电视里解说员在吼“绝杀”,柳琦鎏却只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他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又缩回来——雪儿小时候咳嗽,他戒了十五年。如今那股熟悉的痒从喉咙一直爬到心底:妥协像二手烟,呛得他眼眶发涩,却必须咽下去。

  沈佳起身往厨房走,背影硬得像块石板:“她非要跳火坑,当妈的拦不住。但让我给那小子好脸?做梦。”

  门关上的瞬间,柳琦鎏终于摸到烟盒,捏扁了也没抽出一根。他盯着墙上全家福——雪儿挽着那个“猪”的胳膊,笑得比花还艳。男人忽然意识到:所谓妥协,就是亲手把刀递给别人,再教他从哪里往自己心口捅最省力。

  又是一个周末,李明再次登门。

  这次,柳琦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家常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番茄蛋汤。他把李明让到主位,拍了拍他的肩:“小李,来,尝尝叔叔的手艺。”

  饭桌上,柳琦鎏不再问家境、收入、未来规划,而是聊起了钓鱼、足球、老家的风俗。李明一一应答,不卑不亢,还讲了个自己在村里抓鱼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饭后,柳琦鎏把李明叫到阳台,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小李,”他望着远处的晚霞,“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有一个愿意跟我吃苦的妻子,和一个有主见的女儿。现在,我把女儿交给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儿子,而是因为你是谁。你要记住,爱不是口号,是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担当。”

  李明深深点头:“叔叔,我明白。我会用行动证明,雪儿的选择,没有错。”

  柳琦鎏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夕阳中散开,像一段旧时光的落幕,也像一缕新希望的升起。

  秋光澄澈,风轻云淡。

  老槐树抖落一身碎金,叶片打着旋儿落在沈佳脚边——像旧年的自己,被时光温柔掩埋;同一阵风里,一枚青涩的槐荚却轻轻搭上雪儿的辫梢,像把未写的信,交到下一位寄件人手里。树还是树,却替她们把“结束”与“开始”缝进了一圈年轮。

  柳琦鎏知道,有些路,终究要孩子自己走。而父母能做的,不是替她挡风,而是教会她如何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