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伐交、伐谋-《幸好遇见神》

  元嘉二十七年宋国北伐,五月决策,七月开始。

  直到十月上旬,南朝宋国采攻势,北朝魏国取守势。

  十月中旬开始,形势逆转:魏国开始反攻,宋国进入防守。

  标志性战役是滑台攻城战。

  擅长纸上谈兵的宁朔将军王玄谟,以五倍于敌方兵力的绝对优势,攻城三月而不得,最终被敌军击溃、歼灭。

  ——这宣告宋国此次北伐不可能成功。

  拓跋焘亲率大军抵达宋军北伐总指挥部所在的徐州城,将徐州四面包围。

  徐州曾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的大本营。

  项羽曾在彭城西南搭建一座大型戏马台,供亲信、达官贵人在台上阅兵,观看军士们操练、赛马、比武。

  这座戏马台的轮廓犹在。

  拓跋焘命人收拾一番,搭起毡棚,然后与几名随从登上戏马台。

  他遥望徐州城墙,感觉这座古老城池非常坚固,强行攻城的把握不大。

  眉头一皱,拓跋焘计上心来。

  他找来兵部尚书李孝伯,让他拟写一封慰问刘义恭、刘骏的诏书。

  李孝伯原来职位是中散侍郎、光禄大夫。刚升职不久。

  诏书写好后,拓跋焘下令把前几天俘虏的蒯应放了,让他带着诏书回去。

  蒯应来到城北小市门,叩门要求进城。

  刘义恭和刘骏听说拓跋焘派蒯应带回诏书,有些疑惑。

  刘义恭好奇心发作,亲自到小市门询问蒯应是怎么回事。

  蒯应见到江夏王,立即躬身行礼:“小人蒯应,见过王爷。”

  刘义恭:“你就是蒯应啊?听说前几天你被北虏抓住、投降了,怎么又回来了?”

  蒯应低声道:“小人惭愧。”

  刘义恭也不与他计较。

  说到被俘变节,其实对军人来说稀松平常。

  宋国朝廷里,也有许多官员来自敌方阵营,是被俘后改换门庭的。

  刘义恭:“听说魏国国主亲自来了,是真的吗?”

  “是。”蒯应答:“拓跋国主此刻就在戏马台上。”

  “兵马多少?”

  “中军四十余万人。”

  蒯应没有乱说:魏国中军就是皇帝拓跋焘、尚书长孙真、楚王拓跋建的三支队伍,总兵力在35万以上,号称40万不算吹牛。

  刘义恭也知道这点。

  他阅读完拓跋焘的诏书,点点头,问道:“魏主的信里说,想品尝我国的甘蔗和美酒。这是何意?”

  蒯应:“魏主说,他并不想与宋国兵戎相见。这次南下,是因为宋军先侵略碻磝、平乐、滑台等地。如果两位王爷送魏主甘蔗、美酒,他愿意和…宋国谈谈如何和平相处之事。”

  刘义恭猜不透拓跋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对蒯应道:“那行。你既然回来了,就等候武陵王处置吧。至于甘蔗、美酒,送些给魏主又有何妨?”

  蒯应恭敬行礼后去军营报到。

  刘义恭转身,直接来到刺史府。

  刘骏等着他。

  看完拓跋焘的所谓“诏书”,刘骏笑道:“皇叔,魏主包围了彭城却不进攻,要和咱们玩文字游戏。嘿嘿,只要他不开打,玩啥都行!咱们闲着也是闲着,那就陪他玩吧。来人,上酒、上菜。…皇叔,请坐、快请坐。拓跋国主坐在风天尘地里,咱们坐在堡垒火炉边,再来点酒菜,一边吃喝,一边与魏主书信聊天。气也能气死他。”

  刘义恭本就是花花公子,一生考虑最多的就两样:保命、享受。

  现在,魏主围而不攻,正合心意;再和亲王侄儿围炉煮茶、品酒尝炙,斟酌一下这国书怎么写、戏逗北风天里的魏国皇帝拓跋焘。

  ——试问除了吾叔侄二人,这世上还有谁、牛掰于斯?

  杯盘箸碟、茶盏酒樽、精脍细炙上来,刘骏和皇叔对酌一尊酒后笑道:“皇叔,咱们这有酒有肉、有火炉有毛毡,魏国皇帝却在荒天野地里,咱们也不能太怠慢了。这样吧,来人…”

  立即有人从屏后出来。

  刘骏:“命人备百只甜蔗、两坛黄酒。包装漂亮一些,那是送给魏国皇帝的礼物。…另外,笔墨纸砚伺候。”

  那人应答一声“喏”,行礼后退出。

  一旁有侍女开始铺纸、润笔、研墨。

  刘骏:“皇叔,您请慢用。侄儿先给魏主写封回信。”

  刘义恭:“无妨。王侄你写,老叔我在一旁观瞻观瞻。”

  “也好。请皇叔斧正一二。”刘骏道。

  “呵呵,贤侄的文和字,老叔早就闻名。轮不到为叔多嘴。”

  二人互相恭维着,气氛轻松至极。完全不是兵临城下、被困苑隅的神态。

  刘骏稍加思索,便提笔开始缓缓落墨:“魏皇陛下在上,晚辈道民叩礼。欣闻陛下光临,深感荣幸。奈何交战之国,不敢出迎。今遣使呈甜蔗百只、黄酒两坛于陛下座前,聊表敬意。晚辈坐井观天,曾闻驼峰肉美却未得一尝。若蒙赐之,不胜感恩!再拜、顿首。彭城后生骏敬上。”

  道民是刘骏的小名。因为对方是与自己父皇平齐的大人物,他故意把自己姿态放低些。

  写完,婢女蘸干墨汁,刘骏请皇叔品评。

  刘义恭不作点评,只是说“甚好、甚好。”

  给拓跋焘送书信、礼物的人选,刘骏心中早有计较:王府长史张畅最合适。

  拓跋焘听说徐州刺史府有人来了,就让李孝伯去接待。

  张畅来自江州张家,饱读诗书、为人机智。

  刘骏十几岁外放雍州刺史时,张畅担任刺史部主簿,精明干练,得到这位小王爷赏识。

  李孝伯来自北地赵郡世家,父亲做过赵郡太守。

  那个与崔浩很不对付的中书侍郎李顺,是李孝伯堂兄。

  魏国覆灭北凉后,查明李顺早年投靠北凉王,成了奸细,因此被处死。不过没有连坐族人。

  李孝伯后来还为李顺平了反,恢复荣誉。这是后话。

  张畅、李孝伯都是汉人,都是以博览群书、智慧超众闻名。

  眼下两人代表敌对国家,沟通起来,话里话外自然藏着机锋。

  李孝伯拱手:“先生贵姓?”

  张畅还礼:“免贵姓张。”

  “哦,原来是张长史。失敬失敬。”李孝伯道。

  “看来在下来历瞒不过李尚书大人。”张畅道。

  “彼此彼此。阁下不是也知道了鄙人来历吗?”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二人干笑一阵,李孝伯道:“在下代魏皇接收阁下送来的礼物。也将皇上赐给武陵王的骆驼、貂裘等物交阁下带回去。魏主有诏:太尉刘义恭、安北将军刘骏何不出彭城一见?魏皇我很想与他们二位会会面。朕也没准备攻打彭城,他们怎么如此劳动将士,寒天冻地还让将士们在城头巡逻?”

  张畅听了,抱拳道:“在下代武陵王多谢魏主。也谢谢阁下。南朝宋国、北朝魏国,互不相属。魏主诏书效可及魏地、威可令魏臣。不过我家太尉、将军无需奉魏主之诏,只当是书信而已。”

  李孝伯无言反驳。于是问:“魏主说了,魏军并不是来攻城,彭城为何紧闭城门、收起吊桥?”

  张畅笑答:“两位亲王说,魏皇远道而来,营帐未暖、将士疲劳。而彭城城中十万精锐,人人思战。我家两位主公担心约束不住全城军民,出城冲踏了魏军,这才下令紧闭城门。二王也说了,待魏军将士、马匹休整好了,再约时间、地点决战。”

  李孝伯、张畅二人都是风度翩翩,站在自家阵前,衣袂飘飘,各为其主、以言辞争锋,不相上下。

  双方军士纷纷观看,指指点点、有说有笑,一片祥和景象。

  最后二人互相交换礼物,各自回营。

  第二天,拓跋焘又派李孝伯送来毡子、盐巴、胡豉等物。

  刘骏命张畅以江南水果、蔬菜还礼。

  李孝伯道:“魏主说,吾以皇帝之身,已南下深入700里,彭城二王却不肯出城相见。那就罢了!吾还是南下建康,饮马长江、找宋主聊天去。”

  张畅道:“请李君转告贵主:饮马长江,可得当心点。民间传言,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

  李孝伯听后,脸色微变,告辞回去。

  接连几天,二人都有见面,互送礼品。并就古往今来、天上地下、人间鬼域的旧事新人畅聊、暗比。

  始终不分轩轾。

  在李孝伯、张畅打嘴仗期间,拓跋焘派人仔细勘察彭城四周工事、防务。

  最终,拓跋焘下令试探性攻城看看。

  结果很不理想。魏军一接近城门,墙上箭如雨下,死伤甚多。

  拓跋焘下令收兵。然后率领15万大军绕过彭城,去攻打鲁郡府城邹山。即后世山东邹城。

  宋国鲁郡太守崔邪利下令打开城门,率全体官员投降。

  鲁郡是孔子故里。

  该郡的传统是:养兵平乱、不拒外敌。

  也就是说,鲁郡的军队只负责维持郡内秩序;如果外国军队打来,鲁郡的官兵则不反抗。

  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后世。

  东洋兵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拓跋焘受崔浩影响,向来对孔子抱有崇高敬仰。

  他这次来邹山,已下令给军队:鲁郡乃礼仪之乡,咱们也不要在鲁郡动粗。前提当然是他们不反抗。

  现在,鲁郡军民非常配合,魏军在鲁郡也就没有乱来。

  拓跋焘要去对孔子遗迹行拜礼,崔邪利告诉他:凡是孔子遗迹所在,多有秦始皇遗迹。

  拓跋焘道:“秦始皇者,一国之君、与吾平级耳!其作为、风范与孔子遗学风牛马不相及,其俗迹岂有资格与孔子共存?”

  于是,拓跋焘下令:先销毁秦始皇所留,然后自己再去参拜孔圣遗迹。

  命令一出,手下人立即执行。

  鲁郡人听说了这事,大都拍手叫好。

  因为孔郡人当年迫于始皇淫威,不得不迎合他。

  现在有人公开拨乱反正,孔郡人自然欢迎。

  不过大家又担心:拓跋焘铲除秦始皇遗迹,自己又留下什么玩意儿。

  所幸,拓跋焘有自知之明,没有留下一碑一刻。

  因此,鲁郡人对拓跋焘印象极好。

  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物,凡是到鲁郡的,都会留下痕迹,希望后人提起孔子时,也能记得他。

  鲁郡人在心里都当他们是清泉濯足。

  但那些人都是大权在握之辈,鲁郡人得罪不起。只能忍受。

  现在来了一个雄主拓跋焘,不但铲除前人遗迹,自己丝毫也没打算留点什么在这里。

  鲁郡人如何能不敬佩他?

  所以,鲁郡人私下口口相传的英雄人物中,拓跋焘品行排第一。

  拓跋焘在鲁郡大肆祭拜孔子,完成了长期以来的心愿后,便率队伍进军下一站:盱眙。

  盱眙的名称,最早出现在鲁国国史《春秋》里。此后一直没变过。只不过后世成了淮安的一个区。

  此时的盱眙太守名沈璞,他是刘裕手下将领沈林子之子。

  沈林子文武兼备,是刘裕手下将领中,刘裕最寄予厚望的人物。

  刘裕公开对部将表示:沈林子是继承刘穆之衣钵的首选。

  可惜天妒英才。沈林子病逝时才35岁。

  他死时,刘裕也在病中。

  刘裕手下核心大臣徐羡之、傅亮、谢晦等,不敢将实情告诉刘裕,只能模仿沈林子笔迹,给刘裕继续上折子,建言国事。

  刘裕一直到死,也不知沈林子先于自己病逝。

  萧西风一直想找到沈氏兄弟后人。这位就是。

  沈璞有个儿子名沈约,此时只有四、五岁。刘宋朝廷的历史《宋史》,就是他将来写的。

  后来,南唐后主李煜有词《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园》云: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这“沈腰”就是指沈约因生病而渐瘦的身体。

  这些都是后话。

  沈璞手下军队,多数早就被抽调去北伐了。

  沈璞继承了乃父基因,对军情大局有全面分析。

  他接任盱眙太守时,正值宋国筹备二次北伐。

  沈璞清醒认识到:以宋国如今的国力和军事人才,不足以支撑对魏国全面进攻。

  尤其当听说,东线先锋主力统帅是王玄谟时,沈林子忍不住暗自摇头。

  他的级别不高,且祖辈、父辈无一人存世。对国家大事,他没有资格向皇上建言。

  沈氏家族主脉是沈庆之那支,他们与沈田子/沈林子暨沈璞这支有世仇。

  沈璞不但不能指望他们,他们不踩自己已是万幸。

  盱眙郡内的兵力被抽调,大户人家的钱财被国家借走1/4。

  沈璞感到:假如宋国北伐失败,盱眙很有可能成为前线战场。

  自己身为盱眙太守,应该早做准备。

  从这样思路出发,沈璞力排众议,做了几项工作:

  1.加固盱眙城墙。

  盱眙城位于淮河南岸。

  一直以来,盱眙父母官的思路是:若大局不保,则盱眙保之无用。所以不大重视盱眙城防作用。

  沈璞认为不然。

  他觉得,即便魏军杀到盱眙,他们也不可能将淮河以南全部占领。

  入侵淮南之敌军必不久留。

  只要盱眙顶住来犯之敌,则大敌退去时,盱眙城内就免了遭受涂炭。

  而要想顶住北军入城,则盱眙城墙必须加宽、加高、加固。

  于是,沈璞在任内,把盱眙城墙整体修补了一遍。

  2.储备粮食。

  城墙加固了,真正要顶住敌人,还要准备持久战。

  那么,粮食就是一切的基础、根本。

  3.招募工匠,铸造兵器。

  这个时期,由于全国备战北伐,兵器非常紧俏。

  购买兵器的话,价格高、也不容易。还有可能被截胡。

  沈璞开出优厚条件,尽可能从各地招募铁匠、木匠、工匠,加紧铸造兵器。

  兵器工业产业化、一体化发展,带动了人流、商业、税收,反哺了盱眙经济。

  在沈璞的经营下,没被魏主放在眼里的盱眙城,其实有一定实力。

  盱眙城的发展、稳定,不仅本城、本郡民众感觉得到,就是流民中也传开了。

  许多失去家园的流民都纷纷涌向盱眙。

  沈璞对此情况深感窃喜。

  这种兵荒马乱年头,有人就好办事了。

  他敞开城门接收流民,给他们提供住处、安排活计。

  关键的是,他从中挑出男丁,组织起一支“民兵”。

  “民兵”与“屯田兵”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

  只不过“屯田兵”是平时种地、战时参战;“民兵”是平时在城里做手工业、战时打仗。

  目前,盱眙城墙坚固,粮草充足,有职业军士4千人、联防民兵一万人。

  盱眙整体防御能力,可以说相当不错。

  许多本地人都知道:太守沈璞的妻妾子女都在盱眙城内。

  这一点,让大家对保卫自己家乡更加有决心、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