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共同渡过(叁)-《短别重逢的你我》

  一场夏雨自龙江腹地席卷而起,裹挟着低气压沿铁轨向南奔袭。

  列车经停阳城后再出站,雨势愈发滂沱,狂暴地砸在车窗上,拉出无数扭曲的水痕。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混沌一片,远山早被雨幕吞了大半。

  车厢内却依然干爽恒温,自成一方安稳天地。

  午餐时间到,司恋跟三哥约好一起吃。

  她脚步轻快地往1号车厢走,空气中弥漫的干豆腐和鸡蛋酱香勾得她肚子咕咕叫。

  “诶我去!这不弟妹么!”

  一道洪亮的嗓门撞进耳朵,司恋下意识回头。

  竟是嘎嘎夜市枪打气球摊的老梁大哥,应是从阳城上的车。

  老梁见她回头,忙举起手机冲她笑,说要拍照发给窦逍:“窦老弟!看这谁!该说不说,咱这铁路地妹,比那飞机空姐可带劲!”

  “嘿呦哪有,您别开玩笑了梁哥~”司恋笑着摆手,心说就您那拍照技术,确认能带劲?

  老梁联系完窦逍也没等他回,立即欢实地拉过身旁阳光少年,“这我儿子梁霄!冲上云霄的霄,可不是你家小窦那个逍遥的逍奥!……霄子,叫姐!”

  司恋忍俊不禁,“哪能叫姐啊,这不差辈儿了嘛,叫姑姑叫婶婶才对~”

  “姐。”梁霄不听,情商挺高。

  司恋也就乐呵着回敬,“真机灵啊这大侄子~!一准儿错不了~”

  “那可不,随根儿!”老梁忙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闲谈间,司恋得知他们一家三口要赶往燕城转机,去国外旅游。

  司恋顺口笑问:“那怎么没见嫂子?”

  大哥的回答更让她嘴角上扬——

  “给你嫂子买的一等座!让她享受享受!哈哈!”

  -

  午餐过后,列车刚驶过山海关,雨势就像被关隘陡然收窄了去路,瞬间拧成一股股劲壮的水柱,接二连三狠狠砸向车体,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响声,如无数重拳在车顶擂鼓。

  司恋刚检查完应急备品箱,耳机里就传来随车机械师急促的呼叫:“主列主列,收到调度指令!天气原因,列车须立即限速至60公里运行,预计晚点40分钟,请做好旅客通告!”

  “收到。”

  司恋刚应下,又听另一道沉稳声线切入频道。

  是三哥——

  “全体车组注意,前方落坡峪隧道群地质监测报警,山体含水饱和度已超红色警戒,雷达显示局部土层位移加速。

  乘务组立即引导所有旅客返回座位,暂停餐车服务,禁止车厢间流动。”

  “收到明白!”

  司恋捏紧对讲,迅速安排乘务员分区域巡视。

  正抬脚走向广播室,耳机里再次炸响机械师的紧急通知——

  “紧急调度令!前方雨量破表,指令我车行至K189 500处紧急待避,待工务巡线确认安全后再通行!重复,紧急待避!”

  待避。

  这两个字让司恋脑皮一紧。

  列车一旦进入待避,意味着要在这暴雨肆虐的山区无限期停滞,等雨停、等路通,等一个未知的安全信号。

  不容迟疑,她深吸一口气疾步跨入广播室,在拿起话筒时稍稍放缓呼吸,声音透出熨帖人心的镇定:“旅客朋友们,受持续强降雨影响,为确保列车运行安全,本次列车将在前方临时停靠。

  预计到站时间将推迟1小时40分钟左右。

  请您耐心等待,留在座位上扶好坐稳,照顾好同行的老人和儿童……”

  -

  司贯行借着停靠间隙,分别给妻子和妹夫各发去一条信息——

  【雨太大,车晚点了,估计夜里才能到爸妈家,不用等我吃饭,放心?】

  【我和司恋的车晚点 她值乘发不了消息 有我在 你不用担心】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窗外一道惨白的电光劈亮雨幕。

  远山如蛰伏的巨兽,被雨水泡得发胀。

  列车静伏于这苍茫的水世界中,恍若一叶孤舟。

  轰——隆隆!

  惊雷滚过,低沉如巨兽喘息。

  一大团浓云近在眼前,似一团湿透的黑茧,正被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撕开。

  顷刻间,万千雨针倾泻而下,这景象猛地刺穿时间的茧,让司贯行想起儿时那场洪水。

  那时妈妈还怀着妹妹,他的亲妹妹。

  那个深夜,妈妈腹痛难捱。

  父亲却守在几十公里外的铁路线上抗洪,寻呼机怎么打都不回,单位电话更是没人接。

  深更半夜,外头天幕昏暝,暴雨如瀑,街上积水成河。

  他家所在的铁路职工楼被积水围得像座孤岛,小小的少年恨不能长出翅膀,飞着送痛苦的妈妈去医院。

  婶婶急得乱转,最终在妈妈虚弱的提示中联系到一位叔叔。

  时隔多年,那位叔叔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司贯行已记不大清。

  只记得妈妈是被叔叔裹在棉被里抱下的楼。

  当时婶婶慌里慌张抓起一兜物什就跟着跑了出去。

  不顾爷爷踉跄追出:“钱!亚玲儿!带上钱!”

  “我去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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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在心里骂醒呆呆的自己,醒神后夺过爷爷手中布包就往外冲。

  “哥!哥!”

  他拐过楼梯缓步台,就见小恋恋光着脚丫追出门口。

  少年梗着脖子怒目嘶吼:“快回屋去!听话!”

  紧接着便咬牙往楼下狂奔。

  下到一层,漫进楼道的积水越来越深。

  少年不得已摸着扶手一步一挪,像是踩着岸边的石阶朝江里走。

  可待他好不容易淌到楼道口,却只望见卡车尾灯那两点红光,正一点点溃散于滂沱雨幕中。

  少年泡在及腰的水中,仍高举那只布包。

  想追上去,却不敢再迈出一步。

  -

  “……旅客朋友们,我们的乘务人员将会持续巡视各车厢,如需帮助,请随时向身边的工作人员提出。

  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司贯行站在设备舱与车厢连接处,听着妹妹温和却有力的声音稳稳漾在车厢里。

  这一刻,他忽然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那个总爱往人身上扑、跟屁虫一样的小丫头,总算是长大了。

  而记忆中那个不敢追车的少年,也早已长成了大人。

  为人夫,为人父。

  -

  雨更急了,猛烈敲打着车顶,像在叩问一段跨越二十五年、父子相承的职责。

  司贯行垂眸看了眼设备上不容乐观的数据,好像忽然懂了父亲,那个在灾难来临前选择留在铁路上抢险,没能赶回来守护小家的男人。

  纵使有错,也不是选择的对错。

  是那个时代只能给他那一种答案——有限的通讯、薄弱的基建、全凭人肉死守的规程……

  父亲没有第二种选项,怪只怪他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沉默。

  ‘嗡嗡~’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温暖的光:

  【好哒老公,再忙也要记得吃饭?不管多晚,我都会在你的工位上等你喔(??-)?】

  【好嘞三哥,多谢多谢,麻烦提醒司恋好好吃饭 注意保暖∠(°ゝ°)】

  -

  时间随着绵密的雨声,一寸寸坠入黄昏。

  待避中的列车安稳了许多,窗外雨势似乎也收了些劲,不再狂乱地倾盆泼洒,而是转成密匝匝的斜织。

  车厢内,食物混杂的气味再度弥漫,温热地黏滞在空气里。

  餐车开始折价出售午间未售完的盒饭,泡面火腿肠等速食也一律五折。

  即便如此,不少旅客一边掏钱购买,仍一边禁不住低声抱怨。

  -“这饭放一下午了吧?”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多带点吃的……”

  的确,若不是这场雨,这个时间段有人已推开家门,和家人围坐着共享晚餐,有人或许已坐在宴席间,举杯换盏,言笑正酣。

  可现在,他们都被困在这山谷间,心情很难畅快。

  -

  天越来越黑了,车厢内的空气也随之越发绷紧。

  一些旅客开始坐立不安,频频起身向窗外张望。

  不断有人拦住路过乘务员,焦灼地打听消息。

  老梁皱着眉头找到司恋,脸上早没了午前偶遇时的乐呵:“弟妹,我们这机票……眼瞅着要赶不上了,这可咋整?”

  司恋接过他的手机扫了眼航班信息,“梁哥您别急。这种因恶劣天气导致的晚点属于不可抗力,到站后我们会为您开具正式的晚点证明。”

  她稍作停顿,确保对方听清:“到时候您拿着证明联系航空公司,如实说明情况。

  大部分航司都会人性化处理。

  全额退款恐怕难,但改签或非自愿退票通常可行……”

  -

  就在旅客们的耐心即将耗尽之际,调度频道终于传来好消息——

  “前方积水区段已由工务段清理完毕,线路临时开通,准予发车!”

  列车底部很快传来一阵轻微震颤,轮对重新咬合铁轨的瞬间,发出沉缓的哐当声,像憋了太久的叹息。

  极端天气,不容松懈。

  司贯行紧盯着监测屏,就见那绿色的地质数据跳得越发急促。

  山体位移速率的曲线像条受惊的蛇,在警戒线边缘反复盘桓。

  他按下对讲键冷静部署:“各岗位注意,我车现已进入落坡峪重点监控区段,机械师盯紧轮对温度和制动系统,乘务组每三分钟巡一次车厢,加强防范,随时准备应急。”

  “收到。”司恋的应答紧随其后,干脆利落。

  -

  列车谨慎前行,车厢内的LED屏还在滚动晚点致歉的字样,只是末尾多了行新字:【线路恢复通行,当前时速40公里/小时,感谢您的耐心等待……】

  司恋带领乘务组再次穿行于过道之间,一次次俯身安抚旅客,一遍遍确认行李架是否稳固,不断通过手持接收最新的调度指令。

  直到完成发车后的首轮巡检,她才得空快步走向洗手间。

  今天是她经期第二天。

  片刻后她整理好自己,重新将碎发一丝不苟掖进帽檐。

  跨出洗手间路过车厢衔接处时,她下意识朝窗外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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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就在这凝重的平稳中,彻底沉入了无边墨色。

  -

  雨势忽大忽小,列车在调动中心的指示下,将速度提到了60公里平稳运行。

  岂料,就在车头距落坡峪3号隧道出口尚有7.3公里处,司贯行眼前的监测屏骤然爆闪刺目的红——「前方一级异物侵入」!

  激光雷达扫描图清晰显示,一块巨大的不规则阴影卡正在隧道口外的轨道旁!

  回波测算直径约3.5米,系统判定为山体滑坡导致的巨型落石!

  喉咙像是被利剑猛刺,他下意识锁紧脖子,目光疾速扫过沿线实时监控与地形数据,大脑疯狂运转——

  当前列车处于云顶高架段,桥隧相连,桥面距谷底落差近八十米!

  一呼一吸间,车载CTCS系统触发自动预警,机械师发颤的声音从对讲中冲出:

  “调度警报!前方6公里处发现大型异物!申请紧急制动!”

  “不能急刹!”司贯行猛地起身,紧握对讲朝驾驶室跑去:“弯道高架!轨面湿滑!紧急制动必脱轨!司机组听令,立即施行逐级减压制动,平稳降速,利用前方隧道内干燥轨面摩擦辅助减速!”

  1.3公里!

  新型智能监测设备比常规系统快出1.3公里!

  这宝贵的超前预警优势,足够他分析当前形势,完成关键研判——

  列车正处高架中段,湿滑桥面与60公里时速下若强行急刹,巨大惯性将产生致命横向力,导致列车坠下山谷!

  而3号隧道长约2.2公里,其内轨道相对干燥,是天然减速区!

  隧道出口外800米是山坳缓坡,地形开阔,即便擦过巨石,也有缓冲空间!

  “司工!信号丢了!”

  司贯行刚踏入驾驶室,机械师的急声就迎面砸来。

  同一时间,他手中的监测屏亦因信号丢失而陷入停滞。

  “别慌。”他屏住呼吸,指尖压在操作台上,声音稳得像钉在铁轨,“于师傅,入隧道前尽力把车速降至20公里,洞内实施最大有效制动,利用隧道摩擦减速,出洞时速务必控制在10公里以下!”

  -

  生死关头。

  在与调度室断联的孤立无援中,司机从极度震惊中强自镇定,选择相信身旁这位年轻副高的判断。

  他手指从赤红的紧急制动按钮上撤回,转而依照司贯行的指令,开始以精湛的技术施行分段制动。

  第一步,列车带着可控的减速度,呼啸着冲入漆黑的隧道。

  车轮与洞内轨面摩擦发出的尖啸,刺破了车厢寂静。

  这声音虽刺耳,却比高架桥上的湿滑更让人安心,因着至关重要的摩擦力。

  第二步,车头冲出隧道口的刹那,那块狰狞的巨石赫然撕裂雨幕,近在咫尺!

  “稳住!”

  “慢!慢!”

  胜利与毁灭仅在一线之间。

  如同运动员冲线前的最后时刻,所有人的呐喊都化作最简单的两个字。

  10公里时速,慢得足够看清巨石表面的青苔,也快得足够抓住一线生机。

  第三步,列车以惯性滑向巨石,金属车体发生剧烈剐蹭,一连串火星在雨水中呲啦爆开,又瞬间被雨水浇灭!

  紧接着车身剧烈震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惊险与胜利在这一刻并存。

  我们的钢铁巨龙将那块岌岌可危的巨石挤推开去,又在坚实的路基上继续滑行了一段距离,最终咣当一声,颤动地停在了湿滑的路基石砟上。

  车头虽已探出司贯行预算的距离、惊险地悬于高架桥起始段,但大部分车体都安全地停留在了隧道内、及山坳平直地段,旅客车厢全部停在安全区。

  “再补一段常规制动,保持停稳!!”司贯行死死扣着操控台边沿,下达最后一道指令。

  他修长的腿紧绷着,仿佛要钉进车底铁轨枕木。

  司机按他的指示完成操作后,彻底瘫在座椅里,望着失效的警报冷汗涔涔,一个字也说不出。

  -

  胜利冲线后,驾驶室并未迎来一如赛场的狂欢。

  反而陷入一片近乎凝滞的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懵怔笼罩着每一个人。

  司贯行缓缓松开泛白的手指,僵硬的身体终于得以喘息。

  【预警优势1.3公里,理论避险成功率92%。】

  一组最新得出的评估数据从他脑海中闪过,撑得他头皮发麻。

  他们研发新技术的初衷里,从未有「以一场真实的灾难来验证其价值」这一项。

  万幸的是,他们抓住了科技进步所赋予的生机。

  他长舒一口气,举起对讲,语调基本恢复镇静:“司恋,立即组织乘务组清点旅客情况,优先处置伤员。”

  对讲那头一片嘈杂,司恋没回答。

  因通信中断,司贯行也顾不上继续追踪后车厢情况。

  他一步跨至操纵台前,代替瘫软的司机师傅,稳稳按下风笛。

  ‘呜——’

  一声长鸣撕裂雨幕,坚定而绵长,如号角破空。

  ‘呜!呜!呜!’

  紧接着三声短促锐响,坚毅而干脆,如同钢铁铸就的拳头,毫不迟疑地撞向沉压压的山谷。

  笛声倔强地回荡在漆黑的山坳间,一遍又一遍。

  仔细听,那一长三短的笛声,绝不是哀鸣的呼救。

  是新一代铁路人踩着父辈的脚印,向群山发出的、足以召唤黎明的钢铁宣言。

  是当年带领同志们、以肉身死死扛住铁路线的司科长,向二十五年后发出的捷报。

  是而今用新技术战胜自然灾害的年轻司工,穿透时代的洪流,在应答1998,掷地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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