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坤新朝的短暂安宁如同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昭武帝岑仲昭的铁腕新政如同重锤,敲碎了旧有的格局,却也震得无数人心弦紧绷。而在这紧绷的空气中,一则隐秘却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消息,如同无声的惊雷,劈入了奉清歌的心湖——她的兄长奉子轩,正是那搅动天下风云、引得无数势力疯狂寻找的“祭司”!
消息的来源曲折而沉重。并非来自岑仲昭的告知,也非奉子轩的坦白。而是在一次靖夜司针对某个试图潜入昭武殿盗取“定坤晷”情报的影月盟余孽的审讯中,那人濒死的疯狂呓语,夹杂着对“祭司”力量的贪婪与恐惧,以及“奉”这个姓氏的偶然提及。后续由岳擎山亲自督办的深挖、秘查,结合过往蛛丝马迹,最终将这个残酷而震撼的真相,摆在了奉清歌面前。
昭武殿深处,一间用于议事的静室。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岑仲昭并未高踞主位,而是与奉清歌隔着一张朴素的檀木桌相对而坐。桌上没有茶水,只有一份薄薄的、记录着奉子轩祭司身份推断及部分行动轨迹的密报。
奉清歌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在寒风中不肯弯折的青竹。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此刻必然翻江倒海的眼眸。她纤细的手指紧紧交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静室中只剩下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显得粗重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如同沉重的叹息。兄长的脸,从小护她周全的温暖笑容,与密报中描述的、操控古老力量、引发天地剧变的“祭司”形象,在她脑海中疯狂撕扯、重叠、碎裂。
“清歌…”岑仲昭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而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不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更像是一个目睹至亲陷入绝境的朋友。“朕知你心中苦痛。血脉亲情,乃人之大伦,割舍如剜心。”
奉清歌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清冽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如同碎裂的琉璃,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被至亲欺骗的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迷茫!泪水在她眼眶中疯狂打转,却被一种极致的倔强死死锁住,不肯落下。
“为什么…是他?”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他是我哥!是那个…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省下口粮给我,为了给我寻药治病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哥哥!他怎么会…怎么会是那个…”她说不下去了,那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
“祭司的身份,或许并非他所愿。”岑仲昭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灵魂的迷雾,“古老传承,择人而附,身不由己者,比比皆是。然…”他话锋陡然转冷,如同冰河乍裂,“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但执掌力量之人,其心其志,却可倾覆天地!奉子轩,他若只想恢复奉家荣光,朕未必不能容他!但他手中所握,所图谋之物…”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密报上关于“黑色骨片”和“钥匙碎片”的简短描述,“其引发之灾祸,邕州城毁灭边缘的景象,你亲眼所见!那只是开端!”
“他…他想做什么?”奉清歌的声音带着颤音。
“无人知晓全部。”岑仲昭的眼神凝重如渊,“但融合玉简与祭器之力,引动古老战场怨煞,收集这来历不明、邪异至极的‘钥匙碎片’…其图谋,绝非偏安一隅!他要掀起的,是一场席卷整个定坤,乃至更广阔天地的滔天巨浪!届时,你我所珍视的一切——这刚刚重建的邕州城,那些废墟中挣扎求生的百姓,甚至…奉家仅存的血脉与你,都将被彻底吞噬,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奉清歌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闪过城破那日,孩童在母亲焦黑尸体旁哭泣的景象;闪过老木匠在废墟中固执寻找梁柱的身影;闪过书生父亲攥着女儿小手时那绝望中透出的一丝微光…还有她自己,那个在风雨飘摇中,被兄长用单薄脊背护住的小女孩。
一方,是血脉相连、恩深似海的至亲兄长,是奉家复兴渺茫却唯一的希望。另一方,是无数挣扎求存的无辜生命,是刚刚抓住一丝安稳曙光的邕州城,是她内心深处无法背弃的道义与良知。亲情与责任,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在她心脏上来回切割、研磨。静室内陷入更深的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在低低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奉清歌缓缓抬起了头。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眸依旧红肿,但眼底深处那翻腾的痛苦与迷茫,却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痛到极致后,强行将碎裂的心重新拼凑起来的坚韧。
“陛下…”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沉重,“清歌…愿为陛下耳目。”
岑仲昭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无法…坐视兄长…坠入万劫不复。”奉清歌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我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因他之故,这满城百姓…再遭涂炭!我…我要接近他,留在他身边!以妹妹的身份…去了解他真正的计划,去…寻找一个可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祈求,“一个或许能…救下他,也能阻止灾难的两全之策!若有万一…”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冰冷的锋芒,“若他执迷不悟,若灾难已无可避免…清歌…必不惜此身,为陛下,为定坤…斩断祸源!”
“两全之策…”岑仲昭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欣赏,有沉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何其艰难。奉子轩心思深沉,祭司之力诡谲莫测,你此去…无异于踏足刀山火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清歌明白。”奉清歌的声音斩钉截铁,“但这是唯一的路!唯有血脉至亲,或许才能靠近他心中最柔软之处,才能…在灾难降临前,找到那一线转机!求陛下…成全!并予我…暗中传递消息之途径。”她俯身下拜,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岑仲昭沉默良久。静室中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最终,他缓缓起身,走到奉清歌面前,虚扶一把。“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凝,“朕准你所请。岳擎山会安排最隐秘的渠道与你联络,代号…‘青鸟’。”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带着沉重的嘱托与警示,“清歌,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今日的抉择!你是定坤的‘青鸟’,更是…悬在奉子轩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望你…莫负朕望,莫负苍生!”
“清歌…谨记!”奉清歌站起身,挺直脊梁,眼中的悲戚被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坚毅所覆盖。
奉清歌的抉择如同投入暗湖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另一道来自风暴中心的目光,却已穿透迷雾,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古老的战场遗迹深处,怨煞之气如同实质的浓雾,在断壁残垣间流淌。奉子轩盘膝坐在一块巨大的、布满干涸暗红色痕迹的断碑前,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骨片,此刻正悬浮在他摊开的掌心上方寸许。骨片周围的空间微微扭曲,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暗沉黑气与战场弥漫的怨煞之气相互吸引、吞噬、融合。他指尖萦绕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引导、雕琢着这危险的能量融合过程,每一次光芒的闪烁,都伴随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眉宇间一闪而逝的痛苦之色。
忽然,他引导能量的手指微微一顿。并非能量失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极其细微的悸动。他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关切,有愧疚,有洞悉一切的锐利,也有一丝…冰冷的了然。
“清歌…”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妹妹的名字,声音在死寂的遗迹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和了然。“你…终究还是知道了。”他并非全知全能,但靖夜司的异动,岳擎山对某些线索的深挖,以及最重要的——血脉相连带来的那份玄之又玄的感应,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保护、想要为其夺回一片晴朗天空的妹妹,已经站在了真相的悬崖边,并且…做出了她的选择。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掌心悬浮的骨片移开,望向邕州城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空间,看到了昭武殿中那个强忍悲痛做出抉择的身影。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闪而逝。随即,他眼中那丝属于兄长的温情迅速收敛,被一种祭司的绝对冷静与深不可测的谋划所取代。
他伸出另一只手,并非去触碰那危险的骨片,而是从怀中贴身之处,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物件。那是一枚只有小指长短的哨子,通体由一种温润的黑色玉石雕琢而成,造型古朴简洁,没有任何纹饰,只在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吹孔。玉哨表面光滑,仿佛被摩挲了无数岁月,带着一种内敛的光泽。这是奉家祖传之物,据说是母亲留给幼子的护身符,后来被他珍而重之地转送给了年幼的妹妹清歌。在奉家覆灭的那个血色之夜,混乱中,这枚玉哨遗失了。此刻,它却静静地躺在奉子轩的掌心。
奉子轩凝视着这枚小小的玉哨,指尖暗金光芒流转,并非注入力量,而是极其轻柔地、如同最精密的刺绣般,在玉哨内部极其细微的脉络中,镌刻下几道肉眼根本无法察觉、却蕴含着他祭司本源气息的独特灵纹。这灵纹并无攻击或防御之能,只有一个作用——当它靠近另一枚被他以同样手法留下印记的母哨时,会发出只有特定血脉才能感知到的、极其微弱的共鸣。
做完这一切,他指尖微弹。玉哨化作一道不起眼的乌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遗迹的阴影中,如同归巢的夜鸟,循着冥冥中血脉的指引,飞向邕州城奉清歌所在的方向。
邕州城内,定坤新朝的秩序机器仍在高效运转。街道上,青梧卫巡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靖夜司的暗探如同无形的网,监控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重建的工地上,敲打声与号子声交织,显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顽强生机。
奉清歌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独自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正在清理瓦砾的后巷中。她步履看似平稳,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兄长的身份、岑仲昭的重托、自己的抉择…沉重的压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突然,她脚步猛地一顿!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她的思绪!那悸动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贴胸佩戴的、一枚同样由黑色玉石雕琢而成、造型古朴的哨子!那是她失而复得、一直贴身珍藏的“子哨”!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枚温润玉哨传来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共鸣震颤!如同远方另一个心跳的呼唤!是兄长!他知道了!他主动联系她了!而且是用这种方式…用这枚承载着童年最纯粹记忆的信物!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脸色变得煞白。这突如其来的联系,是警告?是试探?还是…那微乎其微的、兄长内心深处尚存的一丝温情与召唤?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闪过,如同惊涛骇浪。她几乎能想象到,此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兄长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观察四周。巷子深处只有几个埋头清理废墟的民夫,无人注意她的异样。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手指隔着衣料紧紧攥住那枚发烫的玉哨。共鸣的震颤持续了大约三息,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然隐去,恢复了冰冷。
奉清歌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夕阳的余晖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断壁残垣之上。晚风吹起她斗篷的帽檐,露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那剧烈挣扎后归于一片冰封般的决然。那决然深处,却埋藏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她知道,那条名为“亲情”的退路,随着这枚玉哨的悸动,已经彻底断绝了。兄长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却也将她推上了最残酷的舞台。前路,再无转圜余地。她必须走下去,以妹妹的身份,走向那个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祭司,走向那个可能拯救一切、也可能毁灭一切的深渊边缘。
她缓缓松开紧握玉哨的手,指尖冰凉。抬起头,望向邕州城外那片被暮色笼罩、仿佛蛰伏着洪荒巨兽的古老山脉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寒潭。
兄妹情仇路,终究…还是要踏上去了。
消息的来源曲折而沉重。并非来自岑仲昭的告知,也非奉子轩的坦白。而是在一次靖夜司针对某个试图潜入昭武殿盗取“定坤晷”情报的影月盟余孽的审讯中,那人濒死的疯狂呓语,夹杂着对“祭司”力量的贪婪与恐惧,以及“奉”这个姓氏的偶然提及。后续由岳擎山亲自督办的深挖、秘查,结合过往蛛丝马迹,最终将这个残酷而震撼的真相,摆在了奉清歌面前。
昭武殿深处,一间用于议事的静室。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岑仲昭并未高踞主位,而是与奉清歌隔着一张朴素的檀木桌相对而坐。桌上没有茶水,只有一份薄薄的、记录着奉子轩祭司身份推断及部分行动轨迹的密报。
奉清歌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在寒风中不肯弯折的青竹。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此刻必然翻江倒海的眼眸。她纤细的手指紧紧交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静室中只剩下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显得粗重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如同沉重的叹息。兄长的脸,从小护她周全的温暖笑容,与密报中描述的、操控古老力量、引发天地剧变的“祭司”形象,在她脑海中疯狂撕扯、重叠、碎裂。
“清歌…”岑仲昭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而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不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更像是一个目睹至亲陷入绝境的朋友。“朕知你心中苦痛。血脉亲情,乃人之大伦,割舍如剜心。”
奉清歌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清冽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如同碎裂的琉璃,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被至亲欺骗的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迷茫!泪水在她眼眶中疯狂打转,却被一种极致的倔强死死锁住,不肯落下。
“为什么…是他?”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他是我哥!是那个…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省下口粮给我,为了给我寻药治病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哥哥!他怎么会…怎么会是那个…”她说不下去了,那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
“祭司的身份,或许并非他所愿。”岑仲昭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灵魂的迷雾,“古老传承,择人而附,身不由己者,比比皆是。然…”他话锋陡然转冷,如同冰河乍裂,“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但执掌力量之人,其心其志,却可倾覆天地!奉子轩,他若只想恢复奉家荣光,朕未必不能容他!但他手中所握,所图谋之物…”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密报上关于“黑色骨片”和“钥匙碎片”的简短描述,“其引发之灾祸,邕州城毁灭边缘的景象,你亲眼所见!那只是开端!”
“他…他想做什么?”奉清歌的声音带着颤音。
“无人知晓全部。”岑仲昭的眼神凝重如渊,“但融合玉简与祭器之力,引动古老战场怨煞,收集这来历不明、邪异至极的‘钥匙碎片’…其图谋,绝非偏安一隅!他要掀起的,是一场席卷整个定坤,乃至更广阔天地的滔天巨浪!届时,你我所珍视的一切——这刚刚重建的邕州城,那些废墟中挣扎求生的百姓,甚至…奉家仅存的血脉与你,都将被彻底吞噬,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奉清歌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闪过城破那日,孩童在母亲焦黑尸体旁哭泣的景象;闪过老木匠在废墟中固执寻找梁柱的身影;闪过书生父亲攥着女儿小手时那绝望中透出的一丝微光…还有她自己,那个在风雨飘摇中,被兄长用单薄脊背护住的小女孩。
一方,是血脉相连、恩深似海的至亲兄长,是奉家复兴渺茫却唯一的希望。另一方,是无数挣扎求存的无辜生命,是刚刚抓住一丝安稳曙光的邕州城,是她内心深处无法背弃的道义与良知。亲情与责任,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在她心脏上来回切割、研磨。静室内陷入更深的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在低低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奉清歌缓缓抬起了头。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眸依旧红肿,但眼底深处那翻腾的痛苦与迷茫,却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痛到极致后,强行将碎裂的心重新拼凑起来的坚韧。
“陛下…”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沉重,“清歌…愿为陛下耳目。”
岑仲昭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无法…坐视兄长…坠入万劫不复。”奉清歌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我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因他之故,这满城百姓…再遭涂炭!我…我要接近他,留在他身边!以妹妹的身份…去了解他真正的计划,去…寻找一个可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祈求,“一个或许能…救下他,也能阻止灾难的两全之策!若有万一…”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冰冷的锋芒,“若他执迷不悟,若灾难已无可避免…清歌…必不惜此身,为陛下,为定坤…斩断祸源!”
“两全之策…”岑仲昭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欣赏,有沉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何其艰难。奉子轩心思深沉,祭司之力诡谲莫测,你此去…无异于踏足刀山火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清歌明白。”奉清歌的声音斩钉截铁,“但这是唯一的路!唯有血脉至亲,或许才能靠近他心中最柔软之处,才能…在灾难降临前,找到那一线转机!求陛下…成全!并予我…暗中传递消息之途径。”她俯身下拜,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岑仲昭沉默良久。静室中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最终,他缓缓起身,走到奉清歌面前,虚扶一把。“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凝,“朕准你所请。岳擎山会安排最隐秘的渠道与你联络,代号…‘青鸟’。”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带着沉重的嘱托与警示,“清歌,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今日的抉择!你是定坤的‘青鸟’,更是…悬在奉子轩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望你…莫负朕望,莫负苍生!”
“清歌…谨记!”奉清歌站起身,挺直脊梁,眼中的悲戚被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坚毅所覆盖。
奉清歌的抉择如同投入暗湖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另一道来自风暴中心的目光,却已穿透迷雾,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古老的战场遗迹深处,怨煞之气如同实质的浓雾,在断壁残垣间流淌。奉子轩盘膝坐在一块巨大的、布满干涸暗红色痕迹的断碑前,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骨片,此刻正悬浮在他摊开的掌心上方寸许。骨片周围的空间微微扭曲,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暗沉黑气与战场弥漫的怨煞之气相互吸引、吞噬、融合。他指尖萦绕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引导、雕琢着这危险的能量融合过程,每一次光芒的闪烁,都伴随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眉宇间一闪而逝的痛苦之色。
忽然,他引导能量的手指微微一顿。并非能量失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极其细微的悸动。他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关切,有愧疚,有洞悉一切的锐利,也有一丝…冰冷的了然。
“清歌…”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妹妹的名字,声音在死寂的遗迹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和了然。“你…终究还是知道了。”他并非全知全能,但靖夜司的异动,岳擎山对某些线索的深挖,以及最重要的——血脉相连带来的那份玄之又玄的感应,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保护、想要为其夺回一片晴朗天空的妹妹,已经站在了真相的悬崖边,并且…做出了她的选择。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掌心悬浮的骨片移开,望向邕州城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空间,看到了昭武殿中那个强忍悲痛做出抉择的身影。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闪而逝。随即,他眼中那丝属于兄长的温情迅速收敛,被一种祭司的绝对冷静与深不可测的谋划所取代。
他伸出另一只手,并非去触碰那危险的骨片,而是从怀中贴身之处,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物件。那是一枚只有小指长短的哨子,通体由一种温润的黑色玉石雕琢而成,造型古朴简洁,没有任何纹饰,只在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吹孔。玉哨表面光滑,仿佛被摩挲了无数岁月,带着一种内敛的光泽。这是奉家祖传之物,据说是母亲留给幼子的护身符,后来被他珍而重之地转送给了年幼的妹妹清歌。在奉家覆灭的那个血色之夜,混乱中,这枚玉哨遗失了。此刻,它却静静地躺在奉子轩的掌心。
奉子轩凝视着这枚小小的玉哨,指尖暗金光芒流转,并非注入力量,而是极其轻柔地、如同最精密的刺绣般,在玉哨内部极其细微的脉络中,镌刻下几道肉眼根本无法察觉、却蕴含着他祭司本源气息的独特灵纹。这灵纹并无攻击或防御之能,只有一个作用——当它靠近另一枚被他以同样手法留下印记的母哨时,会发出只有特定血脉才能感知到的、极其微弱的共鸣。
做完这一切,他指尖微弹。玉哨化作一道不起眼的乌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遗迹的阴影中,如同归巢的夜鸟,循着冥冥中血脉的指引,飞向邕州城奉清歌所在的方向。
邕州城内,定坤新朝的秩序机器仍在高效运转。街道上,青梧卫巡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靖夜司的暗探如同无形的网,监控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重建的工地上,敲打声与号子声交织,显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顽强生机。
奉清歌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独自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正在清理瓦砾的后巷中。她步履看似平稳,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兄长的身份、岑仲昭的重托、自己的抉择…沉重的压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突然,她脚步猛地一顿!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她的思绪!那悸动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贴胸佩戴的、一枚同样由黑色玉石雕琢而成、造型古朴的哨子!那是她失而复得、一直贴身珍藏的“子哨”!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枚温润玉哨传来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共鸣震颤!如同远方另一个心跳的呼唤!是兄长!他知道了!他主动联系她了!而且是用这种方式…用这枚承载着童年最纯粹记忆的信物!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脸色变得煞白。这突如其来的联系,是警告?是试探?还是…那微乎其微的、兄长内心深处尚存的一丝温情与召唤?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闪过,如同惊涛骇浪。她几乎能想象到,此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兄长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观察四周。巷子深处只有几个埋头清理废墟的民夫,无人注意她的异样。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手指隔着衣料紧紧攥住那枚发烫的玉哨。共鸣的震颤持续了大约三息,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然隐去,恢复了冰冷。
奉清歌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夕阳的余晖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断壁残垣之上。晚风吹起她斗篷的帽檐,露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那剧烈挣扎后归于一片冰封般的决然。那决然深处,却埋藏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她知道,那条名为“亲情”的退路,随着这枚玉哨的悸动,已经彻底断绝了。兄长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却也将她推上了最残酷的舞台。前路,再无转圜余地。她必须走下去,以妹妹的身份,走向那个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祭司,走向那个可能拯救一切、也可能毁灭一切的深渊边缘。
她缓缓松开紧握玉哨的手,指尖冰凉。抬起头,望向邕州城外那片被暮色笼罩、仿佛蛰伏着洪荒巨兽的古老山脉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寒潭。
兄妹情仇路,终究…还是要踏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