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论多久都可以吗?-《蒸汽之国的爱丽丝》

  自六岁开始接受骑士训练以来,希诺·琴·歌丝塔芙每日晨时与午后都准时出现在庄园的训练场上,磨砺自己的技艺;下午前去清扫洛瑟山脉中的道路,调解异类部族之间的矛盾,同时记下他们的需求;而用过晚餐之后,她会巡视庄园各处,一一检查老旧的设施与灯具,记下需要更换或修理的部分;如果完成以上工作后还有一些闲暇的时间,她会带上布兰迪一起散散步,有时是沿着雷格拉姆小镇的街道慢悠悠地向前走,对路过的每一张熟悉的脸庞微笑问好,有时则是在空旷寥廓的原野上尽情驰骋,感受风拂面而来时的阵阵凉意……

  这样的生活雷打不动,即便离开故乡,登上一座云中的岛屿,踏遍陌生的土地,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只是有老板娘谢丝塔与勤劳的石精守卫在,不再需要她操劳日常琐事,因此用来训练和陪布兰迪散步的时间反而比以往更充裕了。

  但今晚,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在屋顶上看月亮。

  银盘似的月亮高悬于深邃的墨蓝天幕,清冷的光辉无声地泼洒下来,将脚下的云岛、远处的山峦轮廓以及妖精深眠旅馆的屋顶,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静谧的薄霜。夜风带着云层特有的微凉湿意,缓缓流淌过屋脊,卷起少女散落在肩铠上的几缕雪白发丝,它们便如细碎的月光精灵般,在她颊边无声地舞动。

  她静坐在最高处的屋脊阴影里,背脊挺直如同她惯常训练时的姿态,却少了一份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多了一种岩石般的凝固与沉默。那身总是被她擦拭得锃亮的歌丝塔芙家族传承铠甲,此刻在月华的浸润下,反射出幽冷而内敛的光泽,肩甲、臂甲的线条在阴影中勾勒出坚硬的轮廓,仿佛她本身就是这座建筑延伸出的一部分,一尊沉默的、披挂着金属与信念的雕像。

  她之所以会穿着铠甲出现在屋顶上,完全是一时起意。晚饭之后,她原本打算像往常那样,牵着布兰迪出去散散步,或绕着云鲸空岛跑两圈,宣泄一下近日以来颇为烦闷与压抑的心情。但临出发时,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与孤零零的灯光,却又改了主意,既不太想出门,也不太想回去面对冷清的旅馆,便索性做了一件以往的自己绝不会做的事情:从屋子后面跳上房顶,悠闲地靠着屋脊上攀爬的藤蔓与爬山虎,一个人看月亮。

  这实在是有损歌丝塔芙家族继承人的形象,如果被祖父大人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

  当然,也有可能会很欣慰。

  已经不记得是谁了,大概是当初那位指导自己修习武技的退役军人,还是小镇中一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呢,曾说过“大小姐哪里都好,就是不太像个年轻人”,那个时候希诺并没有什么感触,或许是还不理解,他们心目中的“年轻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模样。

  现在倒有些了解了吗?还是说触景生情呢?

  她微微仰着头,面庞完全浸润在月色的清辉之中,那双总是蕴含着温和笑意或坚定神采的酒红色眼眸,此刻失去了焦点,只是长久地、近乎凝固地投向那轮亘古不变的圆月。月光在她眼底映出两点微小的、冰冷的银斑,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未能惊动更深处的沉寂。

  呼吸极其轻微,就像轻柔浮动的水母,胸膛在覆甲之下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偶尔,当一片稍大的浮云掠过月轮,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掠过她脸庞时,那纤长浓密的黑色睫毛才会不易察觉地颤动一下,如同蝴蝶翅膀掠过静止的水面。

  时间在这片屋顶上似乎失去了意义。下方庭院里,白日里石精守卫劳作时留下的规整痕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几株顽强生长在悬铃木树根下的夜光草散发着微弱的、幽蓝色的荧光,为这冰冷的画面增添了几许生命的点缀。夜枭的啼叫从远处云杉林的方向传来,悠长而孤寂,更衬得此地的阒静无声。

  一只巨兽潜伏在夜色里,幽暗,深邃,古老,神秘,让希诺忍不住想起了那座坐落在洛瑟群林中的葡萄酒庄园,但她没有什么乡愁,毕竟才离开也不到一年,更多的心情,或许应该是怀念吧?

  至于该怀念什么……说实话,她还没有想好的时候,一声隐含担忧的嘶鸣便打断了少女骑士的思绪,将她拉回了这一夜的现实。

  庭院角落的马厩旁,来自雪山的神马后裔正不安地踏动着蹄子,它没有像往常希诺忙碌时那样安静地休憩,或是低头啃食槽中洁净的草料,而是昂着优美的头颅,那双温润而充满灵性的雪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定在屋顶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月光勾勒出它柔顺皮毛下健硕流畅的肌肉线条,也清晰地映照出它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困惑与忧虑。

  今晚,主人没有带它出门散步,这不仅打乱了她本人的生活习惯,对布兰迪来说也是如此。当然,它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试图得到一个答案而已,关于今夜的主人为何与平时全然不同,甚至隐隐让它感到陌生。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少女骑士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战友、以及从小到大的玩伴,它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温暖的气息——充满活力的晨练步伐,策马奔驰时飞扬的神采,以及在傍晚散步时温柔的抚摸和低语。但此刻,从屋顶传来的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寂静,以及一种它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不安的疏离感。

  它担心少女还被困在那场已经结束的战斗中,这是常有的事情,毕竟,她的主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却又最弱小的人啊。强大到不会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却又弱小到难以承认哪怕最渺小的死亡。

  父母的、师友的、祖父的、以及……同伴的。

  怀着这种担忧,它试探地向前踱了两步,又停下,前蹄焦躁地轻轻刨着地面铺着的洁净砾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似乎未能穿透夜色中那层无形的屏障,传到主人的耳中。它再次仰头,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低沉的鼻息,那声音里充满了询问和关切,像一声未成形的呼唤,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这次,希诺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她笑了笑,轻声安抚自己的挚友与战友:“别担心,布兰迪,我没什么事的。”

  关于那场战斗,既然已经过去,便无需再回顾了。她自认为在战斗中竭尽了全力,不曾有过一刻的轻忽或松懈,哪怕最后的结局不算令人满意的,至少也应该接受,否则,便等同于否定了自己为此付出的努力。从前那个还没有走出回忆阴霾的少女或许还会自暴自弃,但今日的骑士已不会了。

  使她今夜神思不宁的,其实另有原因。

  她收回目光,继续仰望星空,漫天繁星璀璨,如此耀眼美丽,星外灾兽的效率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或许,这也是宇宙自净能力的一种体现,可无论怎么自净和循环,终究逃不开魔力的上限和凡人的欲念啊。

  “我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而已。”

  一个这几天始终困扰着她的问题。

  战争已经结束,可是,诅咒没有生效。

  希诺不曾告诉任何人的是,关于那个从小就困扰着自己的诅咒,或许是因为它根植于灵魂深处、随着少女骑士的强大而日渐顽固的缘故,二者之间也产生了某种冥冥的联系。每当诅咒预兆时或者开始发作时,灵魂也会随之触动,或是一阵不安的预感,或是一次微小的刺痛。

  当希诺在格兰达尼亚原野上,向合成魔兽奇美拉挥出了致命的一枪时,来自灵魂中的警示,早已向她预言了这场战斗的结局。关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在荣耀与美德的墓穴中阖上双眼,安然睡去。

  但这一次,它没有为少女骑士带来同样的警示。

  也没有人为此牺牲。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诅咒已经消除了吗?

  希诺衷心期望如此,可她也知道世间之事往往没有那么简单,太过轻易地相信,最终也会太过轻易地失去。于是连日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今日,终于想到了一个答案,也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应该是,那位青色头发的少女,在改变凡人命运的同时,也将诅咒招致牺牲的命运嫁接到了自己的身上吧?

  如果注定有人为此牺牲的话,为什么不让必然牺牲的人来承担这种命运呢?

  像这样的可能性,希诺并不是想不到,以至于还要花上数日时间思考。她只是从一开始就本能地、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思考而已。

  人啊,生来就是不自由、不快乐、不幸福的。

  就算命运被改变了,依然如此。

  她觉得自己有些悲观。

  “你也这么觉得吗,布兰迪?”少女骑士低头,看着屋檐下的好朋友,笑着问了一句,但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布兰迪显然是回答不出来的,便歪了下脖子,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

  它轻轻叫了一声,姑且算是回应。

  “说得也是,你又不需要思考这种问题,只要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为止,那样就够了。“说着,希诺抬头望向远方的夜色,云海翻涌无际,颇似家乡格兰吉尼亚大地的原野,广袤得令人为之敬畏。一位炎发白甲的骑士,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正在原上驰骋,一直跑,一直跑,绝不回头,也没有动摇的时刻,因为她的人生就是如此坚定,无需迷惘……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一跃而下,明明穿着铠甲,动作却轻盈得如同一片落叶飘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而后走向马厩,牵着布兰迪的缰绳将它带了出来,说道:“果然,看月亮没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出去跑一圈吧?”

  布兰迪不太能理解主人前后的情绪变化,但能够出去活动而不是憋在这间马厩里,还是让它感到很高兴,便欢快地叫了一声,用脖子蹭了蹭少女的肩膀。

  “好马儿,我们走。”

  希诺翻身上马,无需更多催促,爱马发出一声短促而愉悦的嘶鸣,前蹄轻扬,随即化作一道银白色的流光,载着它的主人,轻盈地跃出了旅馆庭院的围栏,稳稳落在下方柔软如絮的草毯之上。

  夜风骤然变得强劲而自由,两侧的街灯与树林在飞速后退,化作模糊的剪影,少女骑士微微眯起那双酒红色的眼眸,感受着这久违的舒畅感。布兰迪四蹄翻飞,每一次蹬踏都激起细碎的尘土,它健硕的身躯在月光下舒展开来,肌肉线条如水银般流动,雪白的鬃毛和长尾在疾风中肆意飞扬,如同流淌的月光瀑布。穿过林间街道,跃下山坡草地,沿着云鲸空岛的边缘疾驰,侧方是深不见底的虚空,上方则是触手可及的浩瀚星河,来自洛瑟群山的神马正驰骋在比家乡雪原还要高的天上。

  这个时候,希诺忽有所感,扭头匆忙一瞥,却看见年轻人的身影正在远方的山丘上若隐若现,他的脚下是一地月光。

  看来这个夜晚,难以入眠的人不止有自己。

  ……

  林格收回目光,而比视线更快远去的,是布兰迪的马蹄声。小羊抬头,困惑而又有些指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像是在责怪他不该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分心。如果不专心致志,惹得好脾气的主人生气了,她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抱歉。”

  年轻人伸手,温和地抚摸着小羊柔软的毛发,后者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抚,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抗拒,他轻声道:“我不会再分心了,接下来就……继续等吧。”

  “无论等多久都可以。毕竟,我答应过了。”

  “可以陪你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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