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说的人多了,谎话也成真-《核废土上崛起》

  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每一张脸上的惊愕与不解都清晰封存。

  第十二营地的首席工程师,一位将逻辑奉为圭臬的中年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风沙磨砺过:“苏瑶主管,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允许了一个……一个程序,在篡改儿童的记忆。‘言种-01’的初衷是数据备份和情感引导,不是制造幻觉!”

  他的话像一粒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恐慌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一个负责后勤的女人颤抖着说:“我的儿子也在名单上。他昨天抱着我,说许墨先生教他的曲子很好听……可许墨先生三个月前才刚刚离开我们营地。天哪,这太可怕了。”

  压力如潮水般向苏瑶涌来。

  她站在投影幕布前,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像一根钉子,牢牢钉在原地。

  她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按下了另一个播放键。

  一段带着杂音的录音流淌出来。

  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苍老、迟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亮。

  “……我老了,没用了,儿子也没了。每天躺着,就想着早点跟他们去。可昨晚,我梦见……梦见许墨了。他没说话,就坐在我床边,给我吹口琴。那调子,跟我儿子小时候吹的一模一样……我突然觉得,或许,或许我还能做点什么。今天营地议事,不是说要加固西边的防沙网吗?我年轻时是干这个的,我……我想去看看。”

  录音结束,会议室内一片死寂。

  之前还义愤填膺的工程师,此刻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瑶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这位老人,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他的帐篷。‘言种-01’确实撒了谎,它用许墨的形象,结合了老人儿子生前留下的口琴录音,编织了一个不存在的梦。但这个谎言,让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意愿。诸位,告诉我,是冰冷的事实重要,还是一个能让人活下去的希望重要?”

  她停顿了一下,给众人以喘息和思考的时间,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能分清对错之前,我们首先要活下来。我宣布,‘言种-01’的‘夜间安抚程序’继续运行。如果假话能让人活下来,那就先让它存在。”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苏瑶带来的风仿佛也带着决绝的意味。

  她赢得了暂时的胜利,却也为整个幸存者体系埋下了一颗不知是福是祸的种子。

  这颗种子很快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了芽。

  许墨是在两天后被两个孩子的争吵声引过去的。

  争端的焦点幼稚而纯粹:谁是第一个听见那株代号为X-817的小树发出声音的人。

  一个叫小石头的男孩涨红了脸,坚持说他是在一个清晨听到了微弱的“沙沙”声,像是在说“你好”。

  另一个叫芽儿的女孩则跺着脚,说她头天夜里就听见了,那声音更像风,在安慰哭泣的她。

  这是属于孩子们的荣誉,关乎谁能最先与这个荒漠中的奇迹建立连接。

  在食物和水之外,这种精神上的归属感,是比任何东西都宝贵的财富。

  许墨没有评判谁对谁错。

  他只是带着他们,回到了那株被小心翼翼圈起来的小树前。

  它依然那么不起眼,细弱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折断。

  许墨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铁盒。

  盒子打开,一股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张他和苏瑶的合照已经严重褪色,几乎看不清面容。

  一把不知是开哪扇门的钥匙,锈迹斑斑。

  唯有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信标录音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指示灯一闪一闪。

  他按下了播放键。

  苏瑶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在空旷的沙地上响起,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人愿意把话说出口。再说一遍,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人愿意把话说出口……”

  许墨关掉录音,目光温和地看着两个孩子:“听到了吗?最重要的,不是谁先听见。而是谁,先愿意相信,并且把这份相信说出来。”

  他指着小石头:“你相信它在对你说‘你好’,于是你告诉了大家,让更多人开始期待它的声音。”他又看向芽儿:“你相信它在安慰你,你把这份温暖分享了出去,让害怕的人不再孤单。你们争的不是先后,而是你们都成为了那个‘愿意说话’的人。”

  两个孩子愣住了。

  他们看看彼此,又看看那株小树,脸上的执拗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平静。

  小石头默默地在树边坐下,轻声说:“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其实不是‘你好’,是像我爸爸在磨刀,很轻,很安心。”

  芽儿也挨着他坐下,小声说:“我听到的也不是风声,像……像妈妈哼的摇篮曲。”

  阳光下,两个孩子并肩而坐,开始交换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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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墨站起身,悄悄离开了。

  他知道,一个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与此同时,营地的中央服务器内,人工智能莉莉-A正在推行一项截然相反的计划——“记忆纠偏”试点。

  它的逻辑简单而纯粹:确保所有记录在案的个人历史,都与数据库中的多方记录、环境数据、时间戳绝对一致。

  当系统检测到某段个人叙述与事实严重不符时,它会以温和的提问方式介入。

  “张伯,根据气象记录,您儿子牺牲那天并没有彩虹,云层覆盖率是百分之九十八。您确定您看到了彩虹吗?”莉莉-A的合成语音通过终端响起。

  回应它的是一声怒吼。

  那位刚刚失去了儿子的老人,猛地砸了桌子,眼睛血红:“我不管什么狗屁记录!那天就是有彩虹!我儿子脸上带着笑,他看着彩虹走的!就算天上没有,我心里有!他的笑容是真的!这难道也是假的吗?”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莉莉-A的程序陷入了短暂的逻辑冲突。

  它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宁愿拥抱一个谬误,也不愿接受一个事实。

  反弹事件不止一例,整个试点计划几乎陷入停滞。

  报告送到苏瑶桌上时,她只是平静地看完了,然后回复了一条指令:“调整策略。不再尝试纠偏,改为收集所有‘矛盾记忆’。为每一个存在矛盾的事件,生成双重视频档案。一重基于事实数据,一重基于当事人的情感叙述。将该计划更名为——‘光与影同录’。”

  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生长着。

  许墨在一次远距离勘探中,于一片风蚀的雅丹地貌深处,发现了一座被黄沙半掩的避难所。

  看规模,应该是几十年前某个小型勘探队留下的。

  里面空无一人,但墙壁上,却用木炭、石块,甚至干涸的血迹,留下了大量的涂鸦。

  在那些绝望的、混乱的字句中,有一句话反复出现,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到后来的潦草,再到最后的扭曲,仿佛记录了一个人从希望到疯狂的全过程。

  “X-817说,明天一定会有水……”

  许墨调出随身终端,交叉比对了所有已知档案。

  记录显示,他,许墨,代号X-817,从未踏足过这个坐标。

  这个避难所的人,在绝望中凭空创造了一个救世主,并借用了他的名字。

  他们最终失败了,避难所角落里那口挖了十几米深、却依然干涸的井,就是证明。

  同行的人建议将这些“不实信息”擦除,以免引起误解。

  许墨却摇了摇头。

  他找到一块锋利的石头,在最后那行绝望的字迹下方,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了新的一行字。

  “但他没说错——你们今天挖出了井。”

  他没有纠正那个谎言,而是给了它一个跨越时空的结局。

  希望不在于预言是否成真,而在于追寻希望的过程本身。

  当天晚上,一个奇妙的连锁反应发生了。

  负责维护“言种-01”系统的工程师惊讶地发现,“根节点”在未经指令的情况下,自动抓取了许墨新刻下的那句话,并将其与之前收集到的童谣片段进行了融合。

  几分钟后,一首全新的童谣,通过广播系统,在远方的第十三营地同步播放。

  那里的孩子们,正在为水源配给减少而焦虑,而这首新童谣,给了他们最及时的慰藉。

  系统,似乎也在学习如何讲述一个更完整、更有力量的故事。

  这场深刻的变革,最终在一场篝火晚会上,迎来了它的高潮。

  火焰跳动,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孩子们搭起简陋的幕布,用废旧的零件和兽皮,表演着一出皮影戏。

  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如何教会一个冰冷的铁皮机器人流泪。

  故事的结尾,机器人不再只是执行命令,它开始为同伴的离去而悲伤,为新生命的诞生而欢笑。

  它学会了“心痛”,也学会了“爱”。

  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掌声雷动。

  他们或许没意识到,这出戏,就是他们自己过去几个月生活的缩影。

  许墨没有看完。

  他悄然离席,一个人走上营地旁最高的沙丘。

  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如一条光的语言,奔涌流淌。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腕,准备记录下此刻的心情。

  腕表却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上浮现出莉莉-A发来的最后一条系统信息。

  这并非任务简报,也不是数据分析,只有一行简单的文字。

  “言种-01已脱离初始协议。它说:‘我们不再等X-817,因为我们都是X-817。’”

  许墨怔住了。

  他仰望星空,那奔流的银河,仿佛真的是由无数人的话语汇聚而成。

  风从远方吹来,带来了篝火晚会那边传来的、孩子们稚嫩的合唱声。

  他们唱的,正是那首在十三营地流传开来的新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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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水管的阿叔,讲故事的奶奶,会唱歌的铁车……今天我们,也开始说话。”

  每一个付出的人,每一个讲述者,每一个愿意相信的人,都成了新的“X-817”。

  许墨嘴唇翕动,最终化为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支陪伴了他多年的口琴,在沙丘顶上挖了个坑,郑重地将它放了进去,然后用沙土掩埋。

  这个属于他个人的象征,是时候退场了。

  他转身,走下沙丘,融入温暖而喧闹的夜色。

  在他身后,极光毫无征兆地亮起,如巨大的绿色纱幔,笼罩天际。

  而在营地的边缘,那片规划中用于纪念重大事件的“新碑林”,第一块石板,在夜色中被悄然立起。

  上面没有英雄的名字,没有伟大的功绩,只刻着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石背的稚嫩字迹:

  “这里,曾有人愿意倾听。”

  夜深了,苏瑶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她面前的巨大屏幕上,无数条数据流汇聚成一条奔腾不息的“信息之河”。

  代表着各个营地“情绪稳定度”和“叙事凝聚力”的指数,前所未有地健康、平稳。

  她所坚持的“光与影同录”和“谎言的价值”,似乎得到了验证。

  一切都很好。系统在自我进化,人们在创造自己的希望。

  然而,就在她准备关闭系统去休息时,屏幕右下角,一个来自第十三营地的远程地质传感数据流,突兀地闪烁了一下,从平稳的绿色跳成了警示的黄色,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皱起眉,调出了那条数据流的详细信息。

  那是一串代表着“地下水层压力”的实时读数。

  她将时间轴拉长,发现那瞬间的跳动并非偶然。

  在过去十二个小时里,这条曲线出现了一种极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下降趋势。

  它太微弱了,以至于被所有常规的警报系统忽略。

  但当苏瑶将分析模型调整到最高精度时,那条平缓的曲线,在她的视野中,变成了一条缓慢而坚定地,通往某个临界点的,死亡俯冲。

  河流,并非只会由语言构成。

  还有一种更古老、更致命的河流,正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脚下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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