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劫烬书--韩端-《懦弱的魔王》

  十六年前,青州城外的森林里,来了一个白面书生。

  书生在森林里走了一段路后,打算找个近水的地方休息一下。

  一般来说,森林里近水的地方,人能寻此休息,兽自然也能,所以并不能算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但书生走过之处,林中百兽退避,所以他无须考虑有生灵敢靠近自己。

  他在水边坐下,旁边有道天然形成的水沟,沟内长满杂草,故而常人看不出深浅。在他的家乡,人们把这看做「走蛇道」,往往里面会住着一条大蛇,等待着行人不注意时便一口拽进去……

  百兽莫近的他,忽然有兴致地盯着那「走蛇道」,幻想着真的从里面跳出一条大蛇,把他一口拽下去。想着想着,精神也逐渐迷离起来,陷入将睡欲睡的境界。

  正是此际,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呼啸,紧接着便是有人抱住了他,同时捂住了他的嘴巴,与他一同撞进了水沟里……

  落地时依稀听到外面传来的愤怒嘶喊:“白毛子,你给我站住!”

  “不把你剥皮抽筋,难解老子心头之恨!”

  迷惑中,耳边传来身后之人的“嘘”声,似在示意他噤声。

  他能感觉到,那个扑倒他的家伙是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孩,力气却是不小,不仅把他拽进了沟底,死死捂住他嘴巴的手也让他难以发出声音。

  有人走近了,不,是数十个人。

  “少公子,那小子一转眼就不见了,该不会是跳进了河里?”有人就站在沟边说话,茂密的杂草挡住了视野,但只要有心观察,书生认为这些人距离找到他们应该不会太远。

  “不可能!这里水这么浅!”

  是个年幼且听起来有些刻薄的嗓音。

  “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躲到那边的草丛里,给我把那里的草皮都翻起来!”

  就这样,愣是在眼皮底下,这些人也没发现沟底的人。

  书生心底叹气,但内心却是觉得有些意趣了。此时他鼻尖嗅了嗅,闻到了一股腥味,应该是来自某条蛇。于是他指尖一动,那条蛇一下子出现在了身后孩子的身上。

  本以为应该会带来一阵惊叫,没想到什么都没发生。

  等到沟外的人走远了,身后少年腾出手来,一把捏住了蛇,顿时他便听到了皮肉破裂的声音,很快便看到一颗腥臭的蛇胆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我的谢礼,好东西。”身后少年从沟内起身,咧嘴笑道。

  书生一边摇头一边起身,紧接着就往外爬出水沟。他倒不是反感蛇胆,而是因为对方超出了他的认知。

  眼看书生不要蛇胆,那少年也不客气,直接一口吞了,然后把那死蛇缠成腰带,一边嘟哝着要拿回去煲汤。

  这时候,书生才有闲情上下打量着古怪的少年。

  少年有一头不符合年纪的白发,乱糟糟的,像是炸起的狮子毛。他的身上破破烂烂,像是随意把别人不要的破裂地毯做了衣服,皮肤则是非常标准的古铜色。除此之外,书生还注意到少年脖子上挂着一枚黄符,并很快反应过来这枚符有着隔绝精神探查的功效。

  正是如此,他才完全没注意到少年的偷袭,那些人才没法注意到他们。

  又是一件有意趣的事物。

  “我叫白晨,你从哪里来?”少年咧嘴笑问。

  “一个不知归处的过客,你叫我……韩端吧。”

  “不知归处?”少年露出迷惘的表情。

  “流浪的意思。”韩端笑道。

  “哦哦,”少年白晨一副秒懂了的表情,“离家出走嘛,我知道的,有钱的公子喜欢这么玩。”

  因为书生韩端穿得端正,又是长得秀气,所以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某个家族出身。

  韩端也不辩驳,而是直接指着少年脖子上的符,问:“孩子,请问这个符是何人给你的?”

  白晨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脖子上挂着的符,后退几步。

  “这是我捡的。还有,别把我当小孩,你刚刚也看到了,那些大家族的走狗们都被我耍得团团转,别以为你能欺负我。”

  眼看对方要发飙,韩端连连欠道:“小兄弟误会了,我是打算求一道平安符,只是不知这附近有哪位道人,所以才有此一问。既然小兄弟不清楚,那作罢便是。”

  这时他抬头看了看天,道:“天色渐晚,不知小兄弟能否允许我借宿一晚,我保证天亮之后便会离开。”

  “这样啊……”少年白晨眼珠转了又转,“我现在住在村里,但村里不欢迎外人,你还是不要进村为好。我知道这山上有个山洞,你可以去那里睡一晚。”

  白晨撒了个小谎,村里并非不欢迎外人,只是他对书生存在戒心。

  说罢,他便领着韩端去往山洞所在。

  一路上,韩端便索性问起那些人为何追逐白晨的问题。

  白晨对此不作隐瞒,而是大大方方的说明了缘由:大意是青州城中共有赵马王柳林五姓共七家世家大族,这些大世家的子弟平时骄横跋扈,以玩弄平民与奴隶为乐,今日他恰好碰见那柳家的小孙子正在戏耍一个与他同村的小孩,所以他就作弄了那柳家小孙子。

  “孩子间的作弄,会到喊打喊杀的地步,真是不可思议。”韩端似有不解。

  “呃,我所谓的作弄,是把一块狗屎塞进他的嘴里……”

  韩端叹气,“好吧,他追得有理。”

  “他可比我做的过分多了!”白晨这时有种孩子王的气派,气势汹汹的。“那畜生不知发了什么疯,喜欢花钱找穷人家孩子买血,要不同意,就得忍受他的百般捉弄。”

  “买血?”韩端一愣。

  “好像是喂给他什么宠物之类的。”

  韩端低头沉默。

  他是相信白晨所言的,毕竟他从前也有过类似的对待,或者说……更加地恶劣。

  说话间到了山洞。

  韩端眉头一皱。山洞内有着非常明显的魔气,显然有魔族人在此住过。

  “这里面以前有个土匪住着,不过走了半年了,估计一年半载也不会回来。你在这里待一晚,指定没事。”少年白晨大大咧咧地说。

  “土匪?”

  “只是一个很胆小的土匪啦,说不定已经死在某个角落里了。”白晨张口就来。

  韩端顿时收口,只是点了点头。

  “我走啦。”

  白晨摆了摆手,转身离去,一点也不想多待一会儿。

  韩端目送着他离开,才上下打量起山洞。然而很快他就失望了,因为这里面除了邋遢之外,他实在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曾经居住在这里的魔族,要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魔,要么就是已经不再修炼的魔族废物。

  趁着暮光尚未散去,白晨一路跑下山脚,在山下的一处溪流停下,蹲下来洗脸。

  在他洗脸的时候,韩端不知不觉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白晨洗过脸后,觉得水变得凉了很多,连脸都冰了起来。

  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寒意直透骨髓。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尖,正要迈步回村,忽见天际泛起诡异的红光。

  浓烟裹挟着火星冲天而起,将暮色染成血色。

  他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发足狂奔,待赶到村口,眼前的景象令他浑身血液凝固——他看见村民们被驱赶至田间,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

  而那个柳家的小孙子正指挥家丁在四周堆砌稻草,火把的烈焰在暮色中狰狞舞动。远处,熟悉的茅草屋顶正一个接一个地坍陷在火海中。

  “柳泽,你这个畜生!”白晨眼睛通红地出现在田地里。

  “白毛小子!“看到白晨出现,那位世家公子的狞笑刺破夜空,“我早就知道你住在这里了,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逃过我的眼睛?“

  他猛地踹倒一个妇人,“跪下!否则我就让这些贱民给你陪葬!“

  白晨的视线越过跳动的火焰,落在老妇身上,那是他的干娘。这个总是温柔待他的妇人此刻死死搂着一双儿女,泪水在火光中闪烁。她偷偷望来的眼神里盛满恐惧——既怕牵连他,更怕怀中骨肉遭殃。

  “畜生!有什么冲我来!“白晨的怒吼被爆裂的梁木声吞没。

  柳泽阴笑着将火把掷向草堆,白晨如离弦之箭扑向家丁。拳脚相交间,他听见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白晨哥哥——“

  刀光闪过。

  孩子的呼唤戛然而止。

  白晨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他看见干娘瘫软的身影,看见喷溅的鲜血在火光中呈现诡异的紫黑色,看见柳泽扭曲的嘴脸。当家丁的柴刀劈来时,他甚至感到一丝解脱。

  “哗啦——“

  刺骨的山水再次浸没面庞。白晨猛地抬头,水滴顺着下巴滴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暮光中的村庄安然无恙,偶有鸡鸣犬吠传来。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焦糊的血腥气。

  “这是怎么了……”

  突然深深的恐惧刺痛了他,让他不敢停留,慌张地向村里跑去……

  村子果然没有起火。

  他爬进干娘家里,看到干娘家的孩子正在熟睡,而干娘则在窗前借靠月色缝衣。

  他总是这个时候回来,并且刻意躲着人,所以没多少人知道他住在这里。他记得当初百宝离开前,领着他投靠干娘时,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终于让干娘同意收留他。

  但这一次,他怕了。

  “干娘,我要上山住一阵子,不会再回来了,你也别说我来过这里。”

  妇人停下了针刺的手,温柔地说:“怎么,闯祸了?”

  “嗯,”白晨郑重地点头,“大祸。”

  刚刚还留有一丝微笑的干娘,在听到大祸一词后,整张脸瞬间黯淡下来。她看向了床上熟睡的孩子,叹了口气。

  “对不起。”白晨向她鞠了个躬。“只要我不死,我以后会回来给您养老的!”

  “傻孩子,”那张粗糙的手掌抚住了白晨的小脑袋,“你的路很长,不要想那么远的事。”

  干娘转身把缝制好的鞋子递给他,道:“你走吧。”

  “嗯。”

  白晨接过鞋子,重新翻了出去……

  借着月色,韩端出现在了青州城内,一处高大的围墙之外。

  这堵围墙后面,就是这座城的大家族之一的柳家。他特意去书斋寻了一本地方志,大意了解了所谓青州城各大世家的情况。

  那白毛小子所言不差,城内共有五姓世家,其中柳、林各有两个本家,遂称为「七家」。

  「七家」在当地很有声望,但若说最有声望的,当属城西柳元一脉。那柳元曾是玄牝宗的高徒,在家乡开枝散叶之后,又有几位出色后辈,才慢慢形成世家。

  其他各家的形成大差不差,当中有不少添油加醋的描述,比如什么天神点拨之类的,均不过是文字上的把戏。

  此刻韩端身体化作虚影,穿墙而过,步行在院子里。

  柳家的宅子是典型的园林风格,典雅闲趣,在月色下景致不减。

  “物随心转,境由心造。”韩端摇了摇头,“大费周章的造景,终有人闲的时候。欲念造物,从来都只会带来刹那的欢愉,毫无意义。”

  他在院中行走时,鲜有行人从他身边走过,但谁都没看到他的存在,只觉得突然拂过了一阵微风,略带寒气。

  然后,他进了更深的内院,里面开始有声音传来,是吵闹声。

  “鼎叔,剑伯,那白毛小子背后的魔人就这么让你们忌惮?连帮我讨回公道的勇气都没有!”是白天那位柳家公子的声音,很尖锐,很刻薄。

  “少公子言重了。我等只是认为为了一点麻烦去招惹更多的麻烦,且本身没有任何回报的事情,没有任何价值。这是柳家世代相传的道理,相信若是你爷爷知道的话,也会这么跟你说的。”回答的是一个沉稳的声音。

  大概能猜到是柳家的高手或者客卿之类的人物。他们的对话中同样提到了与白晨有关的一个魔人。

  “可是,去斩妖除魔,也没有价值?”柳家公子不死心。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试想那魔人留在青州数百年,数百年来便是一直风调雨顺,若非是一位魔人,早就立庙了。所以,即便杀他本身并无难度,但为了杀他,而背负上一些不太好的名声,你觉得这样好吗?”

  “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不就是杀一个魔头,和他豢养的小人,有这么复杂吗?”公子似乎有点怒了。

  回声是一声长叹,但同时旁边有人咳了咳,然后和气笑道:“哎呀,少公子,我们这是为了你好,你想想,小孩打架,谁先叫大人,不就证明谁输了嘛。况且整个青州城的人都知道那小子为一魔人所豢养,魔人能教他些什么?只要你好好修炼,还怕找不到报仇的机会?”

  “够了!”公子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怒吼了一句,“不愿帮就算了!”

  很快便只听得摔门的声音。

  能带来风调雨顺的魔人?不可否认,韩端确实感到有些兴趣了。不过他认为白晨那时所言也没有说假话,那魔人应当在半年前离开了,只是柳家人还不知道。

  虽然是个有趣的人,但韩端没有打算留下来等他一年半载,再所谓一睹真容。

  他继续往里面走,先前说话的「鼎叔」、「剑伯」不见了,只在座位上留下极深的影子。这是分身术的一种,应该是特意留下来保护那位公子的,而他们本人则刚刚离开柳家了。

  此时他的眼睛微微发光,视线穿过一切墙壁看到了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柳家公子——柳泽。很快进入睡梦中的柳泽仍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大概在做着所谓的美梦。

  “惑于未名的起始,陷落于虚幻,终是循环着反复。”韩端低低叹息,伸手在空中掠过,刮起了座位上那深色影子的漆黑,随手一划,阴影穿过墙壁,点在了柳泽的眉心。

  在柳泽的梦境中,此时他正带着剑伯、鼎叔把白晨捆住,并且吊了起来。

  他握着一根粗鞭用力抽打,被吊起来的白晨则在哀嚎求饶。这一幕对他有多兴奋,从他那面目狰狞却又带笑的表情就能看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位变态,虽然的确是。

  可就在这时候,剑伯、鼎叔「醒了」。准确地说,他们是在柳泽的梦里面「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一眼,紧接着再度异口同声地蹦出一句:

  “神树呢?”

  惊恐万状的二人同时看向了正一脸兴奋地抽打白晨的柳泽,其中那秃顶、长相凶狠的一位首先出手,把柳泽拽到自己面前,瞪着眼睛说道:“少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到一脸凶相,柳泽也被吓了一跳,美梦像是一下子变成噩梦了。但他没法醒来,尤其是因为对方拽过来时力气太大而使得他生疼的感觉分外明显,使得他更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实。

  “鼎,鼎叔,你拽我干什么?”柳泽有点恐惧,但还是维持了梦境的惯性,“你不是说要去把白毛小子背后的魔人抓来吗?”

  鼎叔无奈一把将他推开,目光四处张望,总算认出这里是柳家的柴房。

  “文鼎,我们好像中了什么法术。”一旁的剑伯一脸严肃。与鼎叔不同,他是个高瘦的长胡子汉子,那长胡子也如剑一般。

  他们没有心思再去理会柳泽,对他们来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中了法术。

  “走,我们回到神树去。”

  二人很快离开柴房,但在走前,鼎叔想了想,还是把柳泽带上,免得他出什么意外。

  他们出了柳家,一路奔向城外,最后进入一处山谷停下。

  “二位来得真慢呵,城西柳家的人如此健忘么?”山谷前面走出一黑衣草帽的老人。

  “王通,你是真是假?”剑、鼎二人惊魂未定,不敢否定自己仍在法术之中。

  这一句直接让王通怒了,“柳文鼎,柳剑河!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王通暴怒,二人反而放心下来,纷纷抱拳道:“王老得罪了,我们二人刚刚陷入不知何人施展的幻术,所以一路狂奔出城,好在终于脱离了幻境。”

  “胡言乱语,”王通仍是一脸不满,“除非是谷神来了,不然什么样的幻术能覆盖一整个青州。”

  “罢了,”柳文鼎制止旁边还想解释的柳剑河,“带我们去见神树吧,各位家主和夕风道长都已到了吧?”

  “那是自然。”王通此时目光看向了二人身边的柳泽,不满道:“柳天成想让他的小孙子也来见见世面?”

  “此事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