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轵道旁的白马素车-《一统天下的帝王》

  >深秋的渭水之滨,晨雾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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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白色的雾气如同巨大的、潮湿的裹尸布,沉甸甸地覆盖着咸阳东郊广袤的原野、枯黄的苇荡,以及那条由巨大青石板铺就、曾见证帝国无限荣光的驰道。雾气无声地流淌、翻涌,吞噬了远处的骊山轮廓,吞噬了咸阳巍峨的城阙剪影,也吞噬了声音,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沉寂。冰冷的露珠凝结在枯草的断茎上,凝结在光秃秃的树枝头,如同凝固的泪滴。唯有渭水那浑浊的、裹挟着泥沙的呜咽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叹息,穿透浓雾,时断时续,更添几分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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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轵道亭,这座矗立在驰道旁、供驿传信使歇脚的简陋驿站,此刻成了帝国最后的祭坛。亭子那斑驳的土墙和残破的茅草顶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佝偻着身躯。亭前,往日车水马龙、征尘飞扬的驰道,此刻空旷得可怕。湿冷的石板路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沾满泥污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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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马车,静静地停在亭前。拉车的,是一匹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老马。马儿低垂着头,温顺而疲惫,长长的鬃毛被雾气打湿,一缕缕黏结在一起。它偶尔甩动一下头颅,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融入浓雾。素白的车帷低垂着,将车内的一切严严实实地遮蔽。车轮、车辕,甚至连马匹身上的辔头,都被仔细地擦拭过,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只有一片刺目的、象征着死亡与臣服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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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旁,静静地伫立着三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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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首者,正是秦王嬴子婴。他身着一件同样素白、没有任何纹饰的深衣,宽大的衣袍在深秋的寒风中微微飘动,愈发衬得他身形单薄瘦削,如同寒风中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他未戴冠冕,只用一根同样素白的麻绳束住散乱的长发。那张曾经苍白如纸的脸,此刻在浓雾和素衣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深陷的眼窝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阴影,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如同刀锋刻出的一条直线。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的孤松,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最后的尊严。然而,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滔天的巨浪——亡国的屈辱、宗庙倾覆的悲怆、对未来的绝望、以及一种深沉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疲惫。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死死地压制在那挺直的脊梁之下,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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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身后半步,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位同样身着素服的宗室老者——宗正嬴腾和奉常嬴樛(虚构人物)。嬴腾,这位曾于咸阳殿中为帝国命运发出悲鸣的老宗正,此刻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黏在布满深壑的额角,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脚下湿冷的泥地,仿佛要将那里看穿。枯瘦的身躯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脸上松弛的皮肉,仿佛在无声地哭泣。他双手紧紧交握在宽大的袍袖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而奉常嬴樛,这位掌管宗庙祭祀礼仪的老者,脸色则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蜡黄。他手中,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更如同捧着整个嬴姓宗族八百年的香火传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匣盖紧闭,上面覆盖着一方已经褪色、边缘磨损的玄色锦缎。他捧着木匣的手臂僵硬而颤抖,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足以将他灵魂都压碎的巨石。他的目光,时而绝望地投向浓雾深处,仿佛在寻找着那早已断绝的祖灵庇佑,时而又充满恐惧地瞥向子婴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最终只能死死地落回手中的木匣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最后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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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渭水之滨,黎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迟迟不肯撕破那层厚重粘稠的灰白。雾气不再是轻柔的薄纱,而是如同巨大的、饱浸了冰水的裹尸布,沉甸甸地、令人窒息地覆盖着咸阳东郊广袤的原野。枯黄的、齐腰深的苇荡在浓雾中只剩下模糊摇曳的轮廓,如同无数跪伏在地、无声恸哭的幽灵。那条由巨大青石板铺就、曾承载着帝国铁骑与使节车驾、见证过无数辉煌与征伐的宽阔驰道,此刻也被这无边的灰白彻底吞没,延伸向浓雾深处,如同一条通往幽冥的冰冷甬道。雾气无声无息地流淌、翻涌,带着刺骨的湿寒,贪婪地吞噬着视野内的一切——远处骊山那原本雄浑的黛青色轮廓消失了,咸阳城巍峨连绵、如同巨兽脊梁般的城阙剪影也消融了,甚至连近处几株孤零零的老榆树,也只剩下扭曲模糊的枝干在雾中若隐若现。声音被彻底隔绝,世界陷入一片令人心头发紧、无边无际的死寂。唯有脚下,冰冷的露珠凝结在枯草的断茎上,凝结在光秃秃、如同利爪般刺向天空的树枝头,在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如同凝固泪滴般的寒芒。更远处,渭水那浑浊的、裹挟着大量泥沙的沉重水流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饱含无尽哀伤的沉重叹息,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地穿透浓雾的阻隔,非但不能带来生气,反而更添几分末世的悲凉与苍茫。

  轵道亭。这座孤独地矗立在驰道旁、供驿传信使歇脚换马、传递帝国律令与军情的简陋驿站,此刻,成了这个曾经横扫六合、睥睨天下的庞大帝国,最后的祭坛与终焉之地。亭子那由夯土筑成、历经风雨侵蚀早已斑驳不堪的土墙,和覆盖其上、多处破损露出朽烂木椽的茅草顶,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个行将就木、佝偻着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垂死老人,默默地注视着帝国的落日。亭前,那条曾经车水马龙、征尘蔽日、象征着帝国权力与意志的宽阔驰道,此刻空旷得令人心悸。湿冷的青石板路面上,覆盖着一层被雨水和露水打湿、又被无数马蹄车轮践踏后沾满泥污的枯黄落叶,如同铺上了一层肮脏破败的尸衣。

  一辆没有任何纹饰、没有任何多余色彩、通体素白的马车,如同一个巨大而突兀的白色纸扎,静静地停泊在轵道亭前那死寂的空地上。拉车的,是一匹通体雪白、找不到一丝杂色的老马。马儿的骨架依旧高大,但肌肉已经松弛,皮毛失去了光泽。它低垂着头,温顺而疲惫地站立着,长长的鬃毛被浓重的雾气完全打湿,沉重地一缕缕黏结在一起,紧贴着它嶙峋的颈项。它偶尔甩动一下沉重的头颅,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如同呜咽般的响鼻,喷出的两道短暂白气瞬间便被无边无际的灰白浓雾吞噬殆尽。素白的车帷厚重地低垂着,边缘被露水浸透,沉甸甸地纹丝不动,将车内的一切严严实实地遮蔽在未知的黑暗之中,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冷的死寂。车轮、车辕,甚至连马匹身上简陋的皮质辔头,都被极其仔细地擦拭过,没有一丝泥点,没有一道多余的纹饰,只有一片刺目的、象征着彻底失败、臣服与死亡气息的惨白,在这灰暗的天地间,灼痛着每一个注视者的眼睛。

  素车旁,如同凝固的雕塑,静静地伫立着三个人影。他们与素车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悲怆到极致的末日图景。

  为首者,正是末代秦王,嬴子婴。他身着一件同样素白、同样毫无纹饰、宽大得有些不合身的深衣,粗糙的麻布质地与昔日帝王华贵的锦绣云泥之别。宽大的衣袍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飘动、鼓荡,愈发衬得他身形单薄瘦削,如同寒风中一株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的芦苇。他未戴任何象征王权的冠冕,只用一根同样素白、没有任何装饰的粗糙麻绳,草草地束住脑后散乱、失去了光泽的长发。那张曾经苍白如纸、尚能看出几分年轻轮廓的脸,此刻在浓雾弥漫的惨淡天光和周身刺目素白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如同蒙尘的薄胎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深陷的眼窝下,是浓得如同墨渍晕染、无论如何也无法化开的青黑色阴影,如同两道耻辱的烙印。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紧绷成一条冰冷、笔直、如同刀锋刻出的直线,死死地封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他的腰背,却挺得如同悬崖边历经风霜的孤松,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顽强地对抗着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沉重压力。然而,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如同隐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翻涌着滔天的巨浪——亡国灭种的奇耻大辱、列祖列宗宗庙倾覆的彻骨悲怆、对自身和整个嬴姓宗族未知命运的冰冷绝望、以及一种深沉的、如同冰封千年湖面般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疲惫。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血泪屈辱,都被他死死地压制在那看似平静、实则已不堪重负的挺直脊梁之下,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心碎的平静。

  在他身后半步,一左一右,如同守护着这最后尊严的残烛,侍立着两位同样身着粗麻素服、形容枯槁的宗室老者。

  左侧,是宗正嬴腾。这位曾经在咸阳殿中为帝国命运发出最后悲鸣的老宗正,此刻仿佛被一夜之间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又苍老了十岁不止。他花白的头发失去了梳理,散乱地黏在布满深深沟壑、如同干涸河床般的额角和鬓边。浑浊的老眼失去了往日的精明,只剩下死水般的绝望,死死地盯着脚下湿冷泥泞、沾满污秽落叶的地面,仿佛要将那里看穿,看到埋葬在泥土深处的、大秦历代先王的英灵。枯瘦佝偻的身躯在深秋刺骨的寒风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脸上松弛下垂、如同破败口袋般的皮肉,形成一种无声的、令人心碎的抽搐,仿佛在承受着无声的、永无止境的恸哭。他双手紧紧交握在宽大的、同样素白的袍袖之中,枯树枝般的手指因过度用力地互相扣紧而指节扭曲,泛出毫无血色的青白,仿佛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捏碎,才能勉强支撑住这具行将崩溃的躯壳。

  右侧,是奉常嬴樛(掌管宗庙祭祀礼仪的虚构宗室重臣)。他的脸色则是一种失血过多的、如同陈年旧纸般的蜡黄,透着一股死气。他手中,如同捧着整个嬴姓宗族八百年流淌的血液与香火传承,更如同捧着一座足以将灵魂都彻底压垮的万丈高山,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仅存的意志,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用上好紫檀木制成的木匣。匣身打磨得光滑,却掩饰不住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和黯淡光泽。匣盖紧闭,严丝合缝,上面覆盖着一方原本应是玄黑、如今却已严重褪色、边缘磨损绽开、露出灰白丝线的锦缎。这锦缎,曾包裹着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捧着木匣的双臂僵硬如铁,却又因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重量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仿佛那匣子里装着的不是一方玉玺,而是整个正在崩塌的帝国苍穹,随时会将他连同这具残躯一同碾为齑粉。他的目光,时而充满无尽绝望地投向浓雾深处,那咸阳城的方向,仿佛在徒劳地寻找着那早已断绝的、来自太庙祖灵的最后一缕庇佑;时而又充满恐惧、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瞥向子婴那挺直却单薄得令人心痛的背影;最终,只能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回手中那方沉重的紫檀木匣上。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快速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蜡黄的皮肤下艰难地上下滚动,像是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也无人倾听的、绝望的、最后的祷告。

  时间在浓雾与死寂中艰难地爬行,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冰冷的露水浸透了素麻的深衣,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布料,刺入骨髓。嬴腾的颤抖更加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嬴樛捧着木匣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重压,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木匣在他手中微微晃动,那覆盖其上的褪色玄锦随之颤抖,如同濒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低沉、雄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战鼓声,骤然穿透浓密的雾气,由远及近,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鼓点并不急促,却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碾压一切的磅礴气势,如同巨人的脚步,踏碎了轵道亭前死水般的沉寂!

  紧接着,是无数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又如同连绵不绝的滚雷碾过大地!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哗啦!哗啦!”声,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声浪,从浓雾深处滚滚而来!

  大地仿佛在微微震颤!

  子婴那一直低垂的眼帘,倏然抬起!死灰般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挺直的腰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身后的嬴腾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嬴樛捧着木匣的手猛地一哆嗦,险些将木匣脱手,蜡黄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浓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撕裂!首先刺破灰白色幕布的,是一面巨大的、赤红色的战旗!旗面如同燃烧的火焰,在湿冷的空气中猎猎招展!旗上斗大的“刘”字,如同用鲜血书写,在雾气中散发出夺目的、充满侵略性的光芒!

  紧接着,是无数面同样赤红的旗帜!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灰暗的天地!旗帜之下,是无边无际、沉默肃杀的人潮!他们身披各式各样的甲胄——有简陋的皮甲,有半旧的札甲,甚至还有穿着普通布衣的士兵。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门——长戈、环首刀、短戟、木盾、甚至还有农具改造的长柄武器。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刃,充满了野性的亢奋、劫后余生的狂热以及对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的贪婪!他们沉默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的碰撞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汇聚成一片沉闷压抑的轰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踏过泥泞的枯草和落叶,向着轵道亭,向着那辆孤零零的白马素车,汹涌而来!

  在这赤色怒潮的最前方,是数十名精锐的骑士。他们胯下的战马高大神骏,喷着灼热的白气,马蹄裹着湿泥,沉重地践踏着青石板驰道,发出“嗒嗒”的脆响。为首一骑,身材并不特别魁梧,面容甚至有些市井之徒的圆滑,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沉稳与精悍。他身披一件半旧的玄色皮甲,未戴头盔,只用一根布带束住额发,露出宽大的额头和一双细长、此刻却闪烁着锐利如鹰隼般光芒的眼睛。他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笑意,但眼神深处,却充满了对眼前这一幕——帝国象征的彻底臣服——的审视、评估和一种即将攫取最高权力的灼热。正是沛公刘邦!在他身侧稍后,左边是文士打扮、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睿智的萧何,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死死锁定了嬴樛手中那方紫檀木匣,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右边则是豹头环眼、满脸虬髯、手持巨大战斧、浑身散发着彪悍煞气的猛将樊哙,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嗜血的光芒,如同猛兽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赤色的洪流在距离白马素车约百步处缓缓停下。如同汹涌的潮水撞上了无形的堤坝,瞬间凝固。只有战马不安的响鼻声和旗帜在风中猎猎的声响,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数万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带着好奇、贪婪、鄙夷、快意等种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素车前那三个渺小、苍白、如同待宰羔羊般的身影上。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倾轧而来!

  子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汗臭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奇异地让他近乎僵硬的身体找回了一丝知觉。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嬴樛那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声,感受到嬴腾那绝望的颤抖通过脚下的地面传递过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沉重的脚步。

  一步。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再一步。冰冷的泥泞透过薄薄的素麻履底,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强迫自己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数万道如同利刃般的目光,迎向为首那个端坐马上、嘴角噙着莫名笑意的男人——那个即将终结大秦帝国的草莽英雄。

  子婴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传来撕裂的痛楚。他试图开口,试图发出那早已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象征臣服的言辞。然而,喉咙却如同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胸腔深处,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亡国之君的身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之上!八百年嬴秦基业,横扫六合的赫赫武功,书同文、车同轨、筑长城、通驰道的千秋伟业……最终,竟要在他手中,以这样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方式,画上句点!向一个……昔日沛县的亭长俯首称臣!

  屈辱!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握着袍袖中那柄曾经手刃赵高的“鱼藏”短匕的手指,因极度的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最后的血性。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冲过去!哪怕只冲三步!将这把淬毒的匕首,刺入那个男人含笑的胸膛!然后被乱刃分尸!至少,死得像一个嬴氏子孙!像一个大秦的君王!

  “殿下……”身后,传来嬴樛一声几乎无法听闻、带着哭腔的、绝望的提醒。那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子婴心中翻腾的疯狂火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嬴樛手中那方剧烈颤抖的紫檀木匣,瞥见嬴腾那佝偻着、随时会倒下的枯槁身影。他想起了宗庙中那些冰冷的牌位,想起了咸阳城内那些惊恐无助的宗亲妇孺……他不能死。至少,不能以这种毫无意义的方式死在这里。他必须为嬴姓,为这最后一点血脉,换取活下去的可能……哪怕这“活”,是世间最深的屈辱。

  子婴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次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死寂所取代。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性、所有的骄傲,都被他自己亲手埋葬。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那象征着嬴秦最后尊严的膝盖!

  “噗通!”

  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沾满泥污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撞击声!这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嬴腾和嬴樛的心头!炸响在死寂的轵道亭前!嬴腾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老泪纵横,身体剧烈摇晃,几乎要瘫倒在地。嬴樛则死死咬住嘴唇,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捧着木匣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子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对着百步外端坐马上的刘邦,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足以将他灵魂都撕裂的话语:

  “亡国之臣……嬴子婴……率宗室遗族……拜见沛公……”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从他喉咙深处硬生生扯出,留下淋漓的血肉。“今……谨奉始皇帝所传……大秦传国玉玺……舆图、符节……及咸阳武库、府库之钥……献于沛公麾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亡国之臣……嬴子婴……率宗室遗族……拜见沛公……”

  这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穿透浓雾与死寂,清晰地传入刘邦的耳中,也传入他身后数万将士的耳中。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楚军阵营中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万岁!沛公万岁!”

  “大秦亡了!亡了!”

  “入咸阳!抢钱粮!抢女人!”

  狂野的、充满原始欲望的呼喊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撕裂了天地!士兵们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敲打着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张亢奋到扭曲的脸孔在赤色的旗帜下跳跃、嘶吼!这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那辆孤零零的白马素车,撞向车旁那三个跪伏在地、渺小而苍白的身影!

  樊哙咧开大嘴,发出震天的狂笑,手中的巨斧兴奋地挥舞着,带起呼呼的风声。萧何虽然极力保持着镇定,但眼中那灼热的光芒再也无法掩饰,他死死盯着嬴樛手中的木匣,仿佛那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瑰宝。张良(此时应在刘邦军中)则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子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短须。

  刘邦端坐马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他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身后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如同被无形的闸门截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兴奋。数万道目光再次聚焦。

  刘邦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缓缓扫过跪伏在地、身体因屈辱而微微颤抖的子婴,扫过他身后面如死灰、老泪纵横的嬴腾,最终,牢牢定格在奉常嬴樛手中那方覆盖着褪色玄锦的紫檀木匣上。他的眼神深处,那抹掌控一切的灼热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

  “呈上来。”刘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百步的距离。

  嬴樛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死灰,捧着木匣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求助般地看向依旧跪伏在地、低垂着头的子婴。子婴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最终,没有任何动作。

  嬴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悲哀。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挺直了同样佝偻的腰背,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如同背负着整个崩塌的世界,向着刘邦的马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泞和枯叶上,踏在无数道或贪婪、或鄙夷、或兴奋的目光中,踏在嬴秦八百年基业的累累尸骨之上。

  百步的距离,如同跨越生死之界。

  终于,嬴樛颤抖着、僵硬地走到了刘邦马前数步之地。他甚至能闻到战马身上浓重的汗味,感受到刘邦那居高临下、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他不敢抬头,枯瘦的双臂如同举着千钧重担,将手中那方承载着帝国最后象征的紫檀木匣,高高地、颤抖地举起,举过头顶!那覆盖其上的褪色玄锦,在风中无力地飘动了一角。

  樊哙早已按捺不住,猛地催马上前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抓那木匣!

  “慢着。”刘邦的声音淡淡响起,阻止了樊哙的动作。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嬴樛那剧烈颤抖的手臂和死灰般的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他没有下马,只是对身旁的萧何使了个眼色。

  萧何会意,立刻翻身下马。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步伐却依旧沉稳。他走到嬴樛面前,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方沉重的紫檀木匣。

  就在木匣离开嬴樛双手的瞬间,这位老奉常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朽木,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双眼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再无声息。竟是一时悲愤交加,心脉断绝!

  嬴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樛弟——!”扑倒在嬴樛冰冷的身体上,老泪纵横,嚎啕大哭。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萧何无关了。他的全部心神,都已被手中的木匣所占据。他无视了地上的混乱,无视了嬴腾的哭嚎,甚至无视了周围数万道灼热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缓缓掀开了那方覆盖在匣盖上的、褪色破损的玄色锦缎。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开启一个尘封了千年的秘密,轻轻地,掀开了紫檀木匣那沉重的盖子。

  匣内,铺陈着同样褪色发暗的玄色丝绸。丝绸中央,一方美玉静静地安卧。

  那是一方四寸见方,上纽交五龙的玉玺。玉质温润无瑕,通体莹白,如同凝脂,在浓雾弥漫的惨淡天光下,却自然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仿佛蕴藏着日月光华的宝光!玺体之上,五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螭龙相互盘绕纠缠,龙鳞、龙爪、龙须纤毫毕现,充满了无上的威严与力量感!螭龙拱卫的中心,是八个用最古老、最庄重的虫鸟篆体阴刻的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和氏璧所琢!承载着天命所归、江山永固之意的无上神物!始皇帝嬴政用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至高权柄象征!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萧何的手中,躺在楚军数万将士的注视之下。玉玺的一角,似乎还残留着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痕迹——那是当年它不慎跌落,后用黄金镶嵌修补的印记。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连嬴腾那悲怆的哭声都仿佛被这玉玺的光芒所吞噬。数万道目光,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死死地、屏住呼吸地聚焦在这方小小的玉玺之上。贪婪、敬畏、狂热、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们眼中交织。

  刘邦端坐马上,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死死地盯着萧何手中那方在昏暗天光下依旧流转着神秘光泽的玉玺。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粗糙的马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如同烈火般灼热的欲望!得此玉玺者,得天下!这句古老的谶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然作响!

  萧何捧着玉玺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如同朝圣般,将盛放着玉玺的紫檀木匣,高高举过头顶,奉送到刘邦的马前。

  刘邦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右手。他的动作很慢,仿佛那玉玺有千钧之重,又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方温润却带着历史沉重感的玉玺边缘。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完全握住玉玺的刹那——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如同琉璃碎裂,又如同某种无形枷锁的断裂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并非玉玺本身。

  而是子婴的方向!

  一直跪伏在地、低垂着头、如同失去灵魂的子婴,在刘邦指尖触碰到玉玺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他紧握在袍袖中的左手,那柄曾经割断赵高喉管的“鱼藏”短匕,被他无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攥紧!坚硬的刀柄边缘,竟被他生生捏碎了一角!

  这声细微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却如同惊雷!

  子婴猛地抬起头!那张苍白死灰的脸上,因极致的屈辱和无力回天的悲愤而扭曲变形!他死死地盯着刘邦那只即将攫取帝国最高权柄的手,盯着那方承载着嬴姓八百年荣辱兴衰的玉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鸣!两行滚烫的、混合着血泪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顺着他瘦削惨白的脸颊,无声地滚落,砸在身下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传国玉玺,终于落入了刘邦的掌心。

  温润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历史的冰凉。刘邦的手指,缓缓地、坚定地合拢,将这象征着天命与至高权力的神物,牢牢地握在手中。他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笑意,重新浮现,并且迅速扩大,最终化为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了野望与征服快感的、睥睨天下的笑容!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玺!让它暴露在数万道目光之下!玉玺在浓雾中流转着神秘而威严的光芒!

  “天命——归楚!!”

  刘邦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无可置疑的宣告,响彻整个渭水河畔!

  “万岁!沛公万岁!”

  “天命归楚!天命归楚!”

  更加狂野、更加炽烈的山呼海啸再次爆发!声浪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厚重的浓雾都彻底撕裂!

  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在那象征着帝国彻底崩塌的狂潮里,子婴依旧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头颅深深地垂下,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最后的表情。只有那无声滚落的热泪,和他身下那片被泪水与泥污浸透的土地,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古老王朝最后的悲怆与终结。那辆素白的马车,那匹垂首的老马,在赤色的怒潮与震天的欢呼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凄凉,如同历史画卷中一个即将被彻底湮没的、苍白的句点。